就这样,也好1500字
我的骨血里凿刻着她的精神,我的心脏里保有着她的柔软。
“回来啦?”
“砰”,回手关了门。“砰”,随手扔下包。外衣上仍沾着门外西风的冷气,却一猫腰就钻进了“云雾缭绕”的厨房。
锅里煮着挂面,案前伶仃立一道细瘦、挺拔的影子,是外婆把鸡蛋磕在碗沿。我凑过去看,奇道:“厉害,双黄的。”
“厉害什么,又不是我下的。”我们便一同笑起来。
面被捞出来,盛在瓷碗里,阳春白雪似的,衬得葱花鲜绿。上面盖着一只澄澄的蛋黄,筷子一翻,下面又埋了一只。外婆到桌边坐下,静静看我呼噜热汤热面,眼里弯起一汪笑意,轻轻捶打着自己的右小腿。
厅堂里昏黄的光打在她的面上,把染发膏没能顾及的鬓角照得雪白。只有在这时,我才发现她的背脊不可控制地佝偻下去一点。
年前她踩空一级台阶,摔伤了腿,没动骨,却伤了筋,要落下一辈子病根。这么想来,苦难在她的一生里几乎如影随形。出生于一段荒唐又不安的年代,她的前半辈子可以概括为只见汤不见米的米汤,无法触及书本与课堂。然而,在细纹爬上面颊的时候,她却见证了粮仓的兴旺、彩电的寻常、城市的生长。她这样看着,看着这片土地身披荣光。
苦难给了她深刻的精神,亦给了她感恩的能力。
在我出生之前,她便是社区志愿者中的领头人物了。蓝布衫,黑布鞋,臂上挽一枚红袖章,短发利落,个头高挑,腰背绷成一道直线,永远干练,永远体面,姿态优雅成一只鹤。别家老人们有闲不住的,多也来参加,她走在小区里,和他们一面话着家常,一面俯身把文明标语安进草丛里。每每我放学经过,便总有相熟的笑说一句:“阿娣屋里的囡囡来啦。”阿娣是外婆的名字,这时候倒像一种夸奖一样了。
于是每当我坐在书桌前,面对着浩瀚的题海时,我总不免想起她,起她身上的故事,那从荆棘地里走了一遭却仍能歌唱的故事。冥冥中我的笔化为了沉重的镰刀,题化为了无垠翻滚的麦浪,我奋笔疾书,终于我的试卷变得满当,收获季节里麦垛堆起人高;终于我能读出点名堂,同窗的家长在看到她时,能笑称一声“小班长她外婆”,像一种甜蜜的夸奖。
可她也有格外柔软的一面。
小时候,她把我放在凤凰老自行车的后座上,摇晃着去清晨的菜场。她牵着我,我便感受着她的手心。那里有烧饭时溅到的油点子,有搓洗抹布与衣物而磨出的厚茧,有曾经被青蟹的钳子穿指留下的疤痕,那里有她经营着这个家的证明。
这个点起身来采买的也多是老人,摊位上的老板更是多年相识。她与他们连笑带骂,讨价还价业已熟稔非常,最后搭上一把葱、几块姜,自是不必多言的交情。我看着老板与外婆各自焕发的容光,嗅着蔬菜上露水与泥土的清爽,远远水产铺子上鱼虾的腥气,和瓜果店里飘来的靡靡甜香,听着吆喝声、招呼声、大笑声,彼时还卖着活鸡,那扑腾翅膀的咯咯声。种种声声调和在一起,成一团融融的人间烟火气,把我囫囵裹了进去。
曾有多少个夜晚,她与我共补一双破了洞的袜子,喁喁叮嘱着走线再密实些;又曾有多少个清晨,她用挂面的味道把我唤醒,有时是双黄蛋,上面盖着一个,下面又埋一个。
她像一柄古剑,过往的经历没能使她断折,倒刻成了她的纹饰,沉默地警醒着代代后人;可她又似一匹软织,用沧桑的手编织起一个小窝,即使她的孩子们在外沾染了一身寒意,回到她身边仍然温暖如初。
我的骨血里凿刻着她的精神,我的心脏里保有着她的柔软。
她就这样教养一个孩子长大,她就这样撑起一个家。
我搁下筷子。挂面氤氲的热气,壁灯昏黄的光影,模糊了外婆的脸。
一时间,那许许多多参加社区志愿队的鹤发,清晨早起赶早市的苍颜,都好像与她无限地重叠。我仿佛能看到晚归人循着满桌饭菜的喷香推开家门,看到一格格玻璃窗后的阖家团圆、言笑晏晏,看到漆黑的夜空下,万家灯火,喧嚣人间。看到这一切的背后他们从未被击倒。相反,他们选择燃烧。
这样,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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