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握在手心里的阳光(2)3000字
二。铁轨的尽头是兰亭市
我又给妈妈打了电话。妈妈在接到电话时,沉默了一下。我不知道她是在痛苦,还是在寻找理由。反正在片刻之后,她就说出了不能回来的理由:兰亭市非典严重,妹妹因发烧,正处在观察期;公司领导不让离开,否则视为自动辞职,她不想丢掉工作;爸爸也忙,主管的项目正在招标……
我相信她说的都是事实,但在我眼里,没有什么比外婆更重要。而在她们眼里恰恰相反。
外婆的后事是张叔叔一手操办的,包括我到兰亭市的火车票,他都给我买好了。
外婆不在了,这个家也就不存在了,我别无选择,只能到兰亭市投靠父母。外婆曾不止一次劝我到兰亭市去,说我跟着她在小镇上呆着,没什么出息,到兰亭市可以见大世面。任她把牙磨光,我就是不肯。她只能叹我天生是个牛脾气。
叹息还在耳边,我却要出发了。我心里知道,外婆其实是舍不得我走的,但她又不能留我,怕误了我的前程。她生活在这种痛苦之中,而今,痛苦终于解脱了,是通过她自己的手做到的。她抽掉了自己的针管,她以为那样就可以抽掉我心中的牵挂,她万万没想到,她连我的心也抽走了。
我收拾着行李,好像每一件东西都有外婆的气息,我不忍带走。我相信,我走后,外婆还会回来的,她会一个人在客厅里寂寞地坐着,等我回来。
我只简单地将自己的衣服装进背包里,然后,再到外婆房间里环视一周,一切都是原样,我有点满意。我正准备出去,突然看到箱子上的那个大皮匣子,里面装着一把小提琴。外婆从不让我动它,仿佛那里面装的不是一支小提琴,而是一个魔鬼。
这一定是外婆的心爱之物。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匣子,眼睛不由一亮——那是一支精美的小提琴,红褐色的身子闪着好看的光泽。我禁不住把它取出来,笨拙地架在脖子上。我没学过,试着拉了两下弦,很刺耳。
看来是个很难驾驭的家伙,我决定把它带走。
我背着背包,提着匣子,站在客厅里和外婆道别。外婆在墙上,比以往高出许多,俯视着我,眼里是那种不变的慈祥。我滕出右手轻轻挥了挥,她好像对我笑了一下。我心里一惊,说:“外婆,我要到兰亭市去了,你要常去看我呀。我的地址你记得清楚吗?算了,我还是给你留一个吧。”
我放下匣子,找来纸笔,趴在餐桌上,把兰亭市的家庭地址一笔一画地写下来。我的字从来就是潦潦草草的,可这一次,我写得格外认真,一笔都不敢马虎,生怕外婆不认识。我把纸笔都留在餐桌上,看了一眼,突然觉得不对劲,就把纸转了180度,让外婆看着字是正的,这样才好。
一切完毕之后,我看到了餐桌上那一小块面包,该死,怎么还在这儿呢?放久了肯定会引来老鼠,扔掉又可惜。只有一个办法——吃掉它。
我把面包塞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不安地看着外婆,她最怕我吃冷食的。还好,她没有生气,她一定知道我的用意。
“嘭”地一声,我身后的大门开了,一瞬间,我下意识地以为是外婆回来了,连忙捂住嘴。等我转过身来,才看见是兰逸。
“我们走吧,怕误了火车。”她没有笑我偷嘴。
我提起桌上的匣子,可是,我迈不动步。外婆正看着我,嘴角有微微的笑——你虽然一直在赶我走,但我知道你是最舍不得我走的。今天我真的要走了,外婆,你会心痛吗?
兰逸走过来,帮我轻轻擦掉嘴边的面包屑,接过我手中的匣子,说:“走吧,我会帮你照看这个家的。”
我想哭,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我终于体味到一种比哭更痛苦的滋味。
哭不出来,我只有用干涩的嗓子说:“兰逸,我会一辈子记得你的!”
兰逸笑了一下,很苦的那种笑,然后,她想用一句玩笑来冲淡气氛:“小心别忘了自己就行!”玩笑没有达到效果,她的眼圈红了,就连忙转身向门外走去。
还是那辆破得可爱的自行车,她把匣子放在自行车前面的篓子里,把我和背包放在后座上,然后,吱吱咯咯地向火车站摇晃而去。
天连续放晴,地上的积雪都已经化作水渗进了地下,只有树枝上和草地里残存着一些白色,它们存活得那么辛苦,也是为了抓住最后一缕欢乐吗?相比之下,雪的快乐是那么短暂,就在我痛苦得天昏地暗的几天里,它们的快乐也享受殆尽了。
一路无话,到了站台上,还是无话。其实心里装满了话,因为时间太短,哪个话匣打开都怕收不住闸,所以干脆都封存着不动。我们时而望着对方,时而又将目光投向行人,我们都害怕分手,却似乎又盼着快点分手。
憋了半天,我突然想起有句话必须交待,就说:“你每天晚上去陪我外婆说说话,好吗?我小的时候,她就喜欢和我说话,晚上不和我说点什么,她就睡不着觉。”
兰逸惊讶地看着我,一瞬间,目光又变得柔和,她使劲点点头。
又是一段难熬的沉默。
终于,列车员开始催我上车了。我使劲拥抱了兰逸一下,就转身上了车,找到自己的卧铺之后,就靠窗边坐下。
兰逸在下面望着我,我把右手伸开,五个指尖贴在玻璃上。她也把五指和我对着贴在玻璃上。我们看得见对方,却无法触摸到对方,因为中间隔着一层透明的膜。我真后悔刚才为什么没有好好摸一次她的脸,她的手……
“呜——”火车发出了长鸣,车身猛地晃动了一下,然后,车站的柱子开始向后退。兰逸也在向后退,我心头掠过一丝惊恐,希望她能跟着往前跑,一直跑。可是,她一步也没有跑,她愣愣地站在原地,猛地蹲下身子,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我听到了她撕心裂肺的一声嚎叫:“雨桐——”
我一下弹了起来,快步向车门冲去。我拉了拉车门,锁得紧紧的。我拼命用脚踢着门,大声喊叫着:“让我下车!我要下车!”
列车员从后面抱住我,她的劲很大,不由分说地将我拖进她的值班室,反手将门关上。
我满脸的泪水,愤恨地盯着她。她也因为用力过猛,大口喘着粗气,眼中也有几分凶。
“让别人看笑话,是不是?这么大个人了,醒醒吧!”她并无恶意,像老师教训学生的口气。
“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我什么不懂?见多了,真是的!”她气呼呼的。
我不想跟她说,就闭上嘴巴。
沉默了一会儿,她递过一张餐巾纸。我把脸擦了一下,说声谢,起身就准备走,手刚触到门把,就听她在我身后说话。
“我高中最好的朋友,分手时也是哭得死去活来,我们发誓要同甘共苦。现在她在兰亭市,发达了,据说她的资产足够买下我们这座小镇。可她再风光,与我其实毫无关系。这种感情在你看来是真实的,在我眼里却是一场梦。道理很简单,你还生活在梦中。”
对于她的一番话,我不知该如何评价,犹豫了一下,就一言不发地开门回自己的铺位去了。
车上的人都戴着口罩,一个个像神秘人物。我知道他们在躲避非典,但我没有,我不太在意。
我是上铺,高高在上,很好,我一爬上去,就像进入了一个独立的王国。我探出头看窗外,一望无际的田野,里面长着成片成片的麦子,麦子的头顶有残存的雪,东一块西一块,斑斑点点。
车身摇摇晃晃,眼睛也渐渐变得迷迷糊糊,恍惚间,我又看到了兰逸,她的脸就在窗玻璃上,像有一层雾隔着,模模糊糊。我使劲眨一下眼睛,想看得真切一些——什么也没有了。
天黑了,窗外没有风景可看。我收回视线,盖上被子,准备好好睡一觉,让自己浆糊一样的头脑清醒一下,沉淀一下。
她和我并排躺着,我能清楚地闻到她身上的气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
她用手轻轻捋了一下我额头的头发,望着我只笑,不说话,两颗门牙空空的。
我悲喜交加,将头埋在她怀里,紧紧地抱住她,生怕她从我手里滑走。突然,我感觉到她的手腕湿湿的,抓起来一看,都是血。
我吃惊又心疼地说:“你的针眼还在流血!”
她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将手抽走,藏到被子里,说:“你害怕就别看,你从小就怕血。其实血是最宝贵的东西,人就是靠它维持着心灵。我跟你妈妈,你妈妈跟你,就是因为有了一脉相承的血缘,才会心灵相通。”
“心灵相通?”我不解地望着她。
她用舌头顶了顶两颗门牙的空洞,说:“你从小就不在你妈妈身边,而现在又要千里迢迢去投奔她,为什么?不就是你身体里流着她的血吗?”
我不想听她谈论妈妈,就把话叉开,说:“你猜我带了什么?你做梦都想不到的,嘿嘿!”
“小提琴,对不对?”
我吃了一惊,撒娇地撅着嘴说:“我收拾行李的时候,你是不是偷看了?”
她笑了,眼角的皱纹像波浪一样荡漾着:“我可不会做那种犯规的事,从你上小学开始,我就说过,你是小大人了,你不同意的事,我是不会做的。”
“那倒是,我都差点忘了。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神秘地说:“这里,听见的。你打开匣子拉了两下弦,对不对?不成调,但我已经听出了你的心事。”
“哇,你真的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哟!我有个问题,你今天必须回答我。”
她微笑着,是默许了。
“你是音乐教师,而且小提琴是你的专业,你为什么不肯教我?我从小就很想学,可一提起来,你就会对我发火,为什么?”
“答案不在我这儿,在你妈妈身上。”
我不明白,正想追问,就有人拍我的脚。我抬头一看,是列车员。
她挂在竖梯上,探头对我说:“你一直在说梦话,不要紧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连忙看自己身边,竟然是空的。
“要我帮忙吗?”列车员见我神色怪怪的,就问我。
我连忙摇摇头。她又轻拍了我一下,就下了竖梯,向车厢顶头走去。
我小心翼翼地揭开被子,想看看有没有血迹,外婆手腕上那么多血,一定会留下一些。可是,什么也没有。真的是梦吗?我不信!我的感觉是那么真实!
我拉上被子,想找到刚才的感觉,已是枉然。梦就像一颗流星,擦肩而过,稍纵即逝,不可延续,更不能重复。
等我慢慢清醒过来,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兰亭市。很奇怪的事,昨天还在古柳藤小镇,睡了一觉,人就到了兰亭市。人都是顺着铁轨滑过来的,铁轨的那一头,好像已经成为隔世的梦,铁轨的这头,却是一个绚烂的现实。昨天,兰逸还在对我说铁轨的尽头是兰亭市;今天,我却要对她说,铁轨的尽头是古柳藤。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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