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姐姐1600字
墓园不大,园内开放最多的,是一种粉末状花絮。风吹过墓碑,有凛冽的香气在空中炸开,仿佛雨天撑伞那一下从伞布上飞溅而起的水珠。只是这雨珠永远去向不明,永远不被时间捕捉,永远适合在夜晚遗忘。
白茵身前那块墓碑上,并没有雕刻逝者的名字。碑面正中,只有生卒年月。生者将手插在牛仔衣口袋里,凝视墓碑,久久无语。
“是姐姐还是哥哥?”
“姐姐。”她问我要了一支烟。
我俩坐在墓园中心的石凳上。烟抽到一半,白茵说:“姐姐是最早被选中的人。”
“什么意思?”
“那时我还小。姐姐还和正常人一样,讨人喜欢,成绩优异。邻居街坊们见面就夸,时不时有男孩在放学路上表白。要是没发生那件事,她应该会十分顺利地考上大学,成为人们口中羡慕的社会精英。
“我上初二那年,姐姐忽然变得不爱说话。放学回家就把自己关在屋里。大人们也不晓得她每天都搞什么。一天半夜,姐姐摸到我床上,紧紧抱住我一通猛哭,哭到几乎断气。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之后就每况愈下,老师说她上课失神,邻居们觉得她神经兮兮。
“等到想去看心理医生时,已经来不及了。一年后,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太阳明晃晃的,像是被烤热的铝片,我在教室里上课,班主任忽然把我叫到办公室。母亲打来电话,泣不成声地说,姐姐跳楼自杀了。”
白茵脸上有一种难得的平静。
“后来在她的遗物里,我找到了这个。”她摘下挂在胸前的项链,递到我面前。项链上挂的不过是一枚看上去极为普通的胸针。看了一会儿,我发现它有些眼熟。原来是纪念馆里医护人员佩戴的那种。
“这个不知道是怎么跑到姐姐那里去的。她死后我就戴在了身上。一年又一年,我终于了解了姐姐死去的原因。”白茵将胸针紧紧一握,“所有的秘密,都藏在这里面,藏在这枚胸针封印的旋律里面。”
她将胸针放在我的耳边。
我表示什么也没听见。
“听不见吗?我和姐姐可以听见。姐姐是第一个被唤醒的,我是第二个。”
白茵说:“上高中后不久,每天夜里,都会做奇怪的梦,梦见许许多多悲伤绝望的人,梦见一座被瘟疫淹没的城市。对于40年前发生的一切,我原本也一无所知。但随着梦境增多,那年发生的一切都变得清晰可见。
“为此我查找过许多资料,发现姐姐也和我一样,想弄清楚40年前究竟发生过什么。奇怪的是,出现在我们梦里那些死去的人,没有任何记录。不仅如此,这个世代对那场瘟疫最深刻的记忆,也不过一座废弃的纪念馆。”
“大家都忘记了。”
“是的,都忘记了。在时间冲刷下,灾难本身变成了一个单薄的陈述句。某某年某某月,瘟疫来了,死了人,我们胜利了。至于灾难的过程,一个又一个生命是如何消失的,悲剧是如何上演的,全都无关紧要。短暂的祭奠过去,死难者的身份逐一被抹掉,剩下的只是数字。
“但听到胸针里的旋律后,我梦见的却是一张张无比清晰的面孔。有人受不了病痛跳桥自杀,有人因救治不力在家中等死,有的家庭一个接一个染病却呼救无门,有的老人害怕拖累儿女选择了结束生命……每天夜里,我都会梦见他们。姐姐也和我一样,每晚被痛苦的哭号折磨,最终难以负荷。但我比姐姐要坚强。为了印证梦境里的一切,我开始寻找资料。只可惜,费尽心思,一无所获。”
“没有任何记录?”
“没有任何记录。”白茵用脚将烟碾灭,“就像从没有发生。”
“所以这就是真理部要抹除你的原因,他们希望‘没有发生的事情’继续没有发生,只要将你的记忆抹掉,砝码就能拨回到零。”
“对,只要我也忘掉一切,一切就是零。”
一切都是零,一切都是零,一切都是零。
我忍不住在心里默念了三遍,越发觉得它像一句咒语,可以把周遭都吸进去。
嘴唇和舌苔有点发干。
于是又忍不住点了支烟。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事到如今,也不必再瞒你了。”白茵直直地望着我,“我之所以能找到你,是因为我最近一年一直梦见你。在被真理部控制的那些日子里,记忆逐渐变得模糊的那些日子里,我一直梦见和你相逢的场景。”
“那天?在纪念馆?”
白茵点点头:“而我有理由相信,这大概也是真理部选择让你来找我的原因。他们应该从我的梦境里找到了和你相关的信息。”
“如此说来的话……”
“你也是他们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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