篁竹湖3000字
●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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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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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梦回故乡了，风吹个不停。
??四周墨绿的大山依然包围着这小小的山村。村西南边的一条小山路，是用鹅乱石铺成的，婉婉蜒蜒。如果清晨能有机会到那儿去走走，可就有意思极了。小山路两旁古老的大树参天，浓荫的很，午后外野炎热的阳光在这儿只有暖暖的亮亮的几缕斜射着。偶而几声燕雀尖叫，清脆悦耳。缕缕轻雾飘来，有如画中的天上仙阁一样。许许多多的各种山花儿繁繁点点，数也数不清。摘来几朵好吃的咀嚼起来，味道儿酸酸的。有时吃起来可动情了。坐在清洁光滑的石头上，哪？真凉！微风吹过，凉爽的意境使人久久难忘。
??小路边有弯弯曲曲的一条小溪，两岸长着绿嫩嫩的茅草。茅草根儿白白的一节一节嚼起来好甜。奶奶最喜欢骂我的嘴太谗了，吃了又不怕死。
??有伴儿的时候我是会更馋的。和伙伴们一起躲在断墙后的砂砾里，捡些碎瓦片儿，用几块残砖搭起来，扭得几片绿草叶和碎泥沙一起在瓦片上煮着，风里雨里阳光下都暖暖的草香醉人。这是和伙伴们一起时最有趣的事儿。大家围着这碎瓦残砖装得咿咿呀呀，高兴极了轮流用舌头在草叶上亲一下。又扮外婆，又扮小姐，又扮新娘，推推送送你来我往，不觉夕阳西斜，爸妈来找我们的时候才恋恋不舍地分手。
??“唉～静，我要尿了，你叫辉辉挥鞭。”
??男子汉一样的芦妹在用草叶吱啦吱啦地吹牛羊歌，突然回头对我说。
??牛儿一头接一头慢吞吞的走在小山路边坎泥土中。这是牛儿自己走出来的路。深深浅浅密密麻麻的脚印，它们特有的粪便。还有路旁伤痕累累的小树杆，是牛群宽大的脊背搔痒留下的。
??这是一条通向山外的路，通向幸福和美梦的路，要用辛酸、泪水和汗水拼搏的路。这路上来的去的都是一个个鲜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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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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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九岁，芦妹十四。辉辉，明明，花花和我同龄。星星，小贵十岁。
??怕是今年的最后一次放牧了吧，同伴们特别高兴。
??自由的日子来啦。
??红黄的野果满山，稻田软泥处的泥鳅打开了小洞，哗啦哗啦的河水默默的瘦了，清清河水中无数鱼儿穿梭着，外野田埂的野菊开始繁繁点点在秋风中香甜……
??过了两座石桥，前面是叉路。走左是村子最高的尖笔岽山脚，走右是福建的白花岽。叉路口的山溪没有了春天的喧嚣，静静的如我九岁的思绪，九岁的天空下在秋的墨绿色中行走穿着天蓝色粗布衣服的我。
??“大家看我的！”
??芦妹一个侧身从牛肚底下速钻过去，爬上一棵三米高，枝杆伸到路中央的扬梅树，把裤子脱下丢到牛背上，叉开双腿对着我们：吱－－就尿开了。还高兴地骂骂咧咧：“你们快看，我尿的跟男的一样高！哈哈……”
??“喂！真是……。”我们都好奇地仰望着，发呆地怔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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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进行了详细的分工。
??明明和小贵去摘山荔枝，酸桐子，钩包等等十多种果子。星星带花花去河里摸鱼，辉辉一个人守住山口，芦妹自己去打柴和搭草棚，我荡着以前放牧留下的藤条秋千只等“烧火煮饭”。辉辉嘟着小嘴不高兴。芦妹一气抱住辉辉，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骂：
??“下次不服不要你做伴！”
??“你看，人家静子身体最小，我做的也不差，你就在山口望望风关照一下牛别跑了。”
??辉辉还是不说话。
??“你真傻！木脑。再说你还可以偷偷回来和静子荡秋千啊。”芦妹大骂，辉辉才慢悠悠的走了。
??他们都走了。
??我拣了几块石头搭好了小灶又回到秋千上，墨绿的山色中有点点红叶。秋天的山林有时是那么安静。如果有一天起风了，那红色的叶子便会纷纷扬扬在天空打着转，无声地落在小路，落在屋顶，落在我的长发，落进我雏嫩的心里。天凉了。差不多又跟着爷爷在竹林深处的枯枝叶下挖冬笋了。
??住在隔壁的古叔，常常在这个季节躲在小屋里拉胡琴，呜呜咽咽和着刚刚来的秋色在安静的山村牵动着我的心。古叔一生坎坷，寡言少语。小山村堂堂的大学生竟然会被六七十年代的历史无情地驱逐回乡，那时那刻那村人……绝对比死更难受。
??从门缝处斜看古叔慢摇头随琴声垂泪的样子，老队长每次来去久坐无语，茶水不进的样子，村人逢节逢喜气逢有酒有肉的日子都要端一点给古叔吃的那份记念。我怎么也猜不透批斗与关心同时对一个人会是怎样的感受。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山里人心闲的季节，安静的季节，四野菊花簇簇遍地金黄的季节，无尘染的季节。只有三十出头的古叔却在初秋的收获后更加枯瘦，眼脸露骨。他是村人的骄傲，却又是村人的哀愁。四类分子的帽子扣着他连爱一个寡妇的希望都没有。大部分时间颈挂着重门板敲着铜锣走街呐喊：四类分子照样呵！灿烂的生命如花失色。公社来人揪斗时台下面对的是一张一张熟悉群奋的脸，背过头去却又是咬着嘴唇止不住的泪水悲容。
??我的村庄叫篁竹湖，吴家迁住逾千年。县志记载中人才辈出的地方。大人们给我的印记是：吴和鱼有分不开的情愫。我们是湖心上的鱼，我们的房子围着这千米湖，围了一层又一层，子孙满堂一代代。房子不够再做再接着围。一砖一瓦，一木一钉，一桌一凳全部是村人农闲时的血汗。结婚而分家的俩小口子只管入住。那怕你在做房子时摸都没有摸过那里的泥土。
??大队书记一般是字辈最老的。为庇护古叔他三上三下。政治的狂风吹到这湖心，只带来过短暂的饥荒。
??这是一座小山。
??山顶是我家。
??家的中央是篁竹湖。
??湖岸的翠竹扬柳围着湖心，正东方座着威武肃穆古幽的祠堂，祠堂大门两边有两个石狮和高高的石柱，门前有二个用同圆卵石砌成的上下大坪，过了它就是篁竹湖了。西边有一个和祠堂同高长方平整的空地，是看台？这几苗的地却是十岁左右男孩的天堂。打滚。武斗。踢键子。叫喊。都风雨无阻。
??大部分时间，我是那台下的看客。好伙伴芦妹却会窜上窜下玩的满头的汗。她活泼好动，聪明伶俐，胆识过人。她算得上是孩子中的大王。可是她更愿意多陪在我身边。她说：
??“我很喜欢你格格的笑声，我很喜欢你水柔柔的大眼睛，我很喜欢你静静地站着手吮指头的那种感觉，看着人不变的神态。”
??家的左右有二条急流在山脚交汇滚滚向西南。东是武夷山的一脉，巍峨挺拔，四季苍翠，尖峰抵云断。山势象龙颈一样延伸出来托着村子，所以屋后紧靠的一个小山又叫龙颈寨。寨子上密密地生着整齐苍翠的青松。北边和南边的青山稍矮，慢慢地走着下坡在西边连成一体。无论从四周山上的任何一点望去，村子真象坐在了一张舒服宽大的椅子。
??椅子中自有春秋。
??古叔留过二个问题让我回答：
??（１）一个城门，门口有口塘。有一天，大火烧着了城门。你说这会不会连累到塘里的鱼？为什么？
??（２）人能不能第二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第一个问题我答对了一半，第二个问题却一时无法确定。
??秋千晃啊晃啊我在初秋的温暖中进人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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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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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三叔牵过手的寡妇娣妹因受不了折磨，跑进了大山，至今还没有回来。她好象走进了我的梦里，来到我的身边，在轻轻的呼唤我：静，叫你古叔来吧。我在这里等他。山里好自由，有好多好吃的果子。就是在晚上的时候一个人好怕，好冷。她抚弄着两条长辫子，粉红嫩滑的脸上笑着一个甜甜的酒窝。
??“静，你最高兴的日子是那一天？”
??“是拿着五角钱去报名，老师发给我书本：语文，数学；两本簿子和一支铅笔。”
??“那你最难忘的是什么？”
??“就是这种时候我们在老师的带领下背着黄书包进山采茶籽的日子，用茶籽打了油熬米粑一人分二个舍不得吃带回家的那份欢喜。”
??“那时，差不多也放寒假了。”
??“你呢，姨。”
??“我很想买两条红绸带扎辫子。你古叔拿给我的一元钱舍不得用，我想拿它买一双布骨底，给你叔做一双布鞋。”
??“哦，还真想和男的睡上一晚，真的睡。就一晚。你古叔。嘿嘿。”
??“你都结过婚了，和天叔三年了吧，两个人一起睡还有真睡假睡？和我叔又有什么不同吗？”
??“咳－－小孩不懂。反正我没真睡过，打个比方：我睡着了也是睁着眼睛。嘻嘻！”
??一片落叶无声地飘在她的肩头，她解开辫子上的羊毛结，将辫子打散。在我看来象一个无与伦比的仙女。自由洒脱，纯洁妩媚。可在别人的目光中是一个不伦不类的坏家伙，不成体统的女人。除非你洗头在阳光下晾发的那一阵子光阴，那一种难言的轻松和舒适，就象整个人已经在某种成功的喜悦当头，头顶是如思绪一般宽广蔚蓝的天空。
??洗头的确是一种短渐时光疲惫后渴望的小小的幸福，我总是这么想。在我的心里，在我的小脑子里扎了根。小人书，大人们的闲聊，春天的燕子和屋檐下的新巢，夏日午间的鸣蝉和我安静的独处，池塘点水的蜻蜓和它低飞的瘦影，绞在竹子上抓它的蛛网，秋天、冬天……许多许多的好光阴，一年四季都有无名小花点点的小山路，在我洗头的时候可以一点一滴地随发梢梳理，想到很远很远。
??“村里人都知道天叔有一种死病，活不过二十五岁，你怎麽还要嫁给他？”我问。
??“我是地主的女儿，不准读书，不准唱歌，不准和人乱说话，不准……。我家里苦，十二岁可以读书的时候我被赶了出来。今生能有婚姻也算是人家对我的一种恩德了。”
??“而且你这村子里的人特好，比起我家乡的人心来，呵，你这村子的人太团结了。也许是只有你们吴姓的原因吧。”
??“姨，你几岁了。”
??“二十。十七岁嫁你天叔。”
??“静，你哦知道吗？常来你家爱吃乌龟河鱼的那家伙，四方脸的。”
??“公社干部邱云吗？他好呢。”
??“不好，就是他害我的。”
??“他送给我一支铅笔，还有一本簿子。”我说。
??“他对你好？他害我。大对书记知道的。他对我好……可……”
??“姨，我古叔对你好吗？他老是不说话哦。你听过他拉的胡琴吗？”
??“呜－－呜－－”姨把头抵下，长长的发丝遮着她的竹叶脸，泪水从她的指尖流过手肘轻声的溶入地面，她穿着草鞋的脚趾。长长的衣袖前段早就被磨的象遗弃在栅栏木尖上的布条。她微微哭着，颤抖的双肩还让人能感到她流水般的灵气，黑发下隐藏的美丽。
??“姨，你别哭。古叔很痛爱我。我常常和他在那间小屋子里一起看书。他会听我的话，我可以带你去呀。”
??“反正他一个人也怪孤单的，你跟他说话我们都会很开心！正是秋天到了，不用早夜出工了。好时光啊！姨。要不等一下就去，昨天我还在小山路那边拣了一张旧报纸给他，他微微笑了。他会看好几遍的。”
??也许姨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她忽然蹲在地上把脸贴在膝盖，双手抱头哭的更加动情。
??这样，姨的进一步痛苦使原本和气相劝的我也进入了她冥冥中苦海。
??再决绝的泪水也换不来无为能力的需求，你的路一定要你自己才能走，别人只不过是你生命中曾激励你希望的那朵鲜花，鼓起勇气走向目标的那杯烈酒；花香过后，酒劲淡后，风尘仆仆终是你。
??这是挂在古叔小桌子上方的一句话。日积月累我可以轻易地背出了，了解一点，却不知怎样才能说的最好。我站在那里陪着流泪，心慢慢的紊乱起来。
??“哇！”我终于忍不住地号哭起来。
??九岁那年的初秋在我梦中的号哭声中悄悄地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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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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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死了。那次是最后的一次会面，却又是在梦中。三年后才知道。她的白骨卷缩在一个大岩石旁，只有那凌乱的一堆长发证明她已经不在了。古叔也死了，是在她失踪后次年的一个初夏死的。他孤伶地吊在下屋牛棚梁上。枯瘦的身体连裤子都脱落在牛粪上，下身赤条条的去了。
??“静，过来！陪叔坐坐！”古叔的眼睛闪着异样的光芒。
??古叔喝茶，轻声唱歌，教我毛笔字，最兴奋的是教我拉琴。《扭秧歌》《十送红军》《少妹子》《过岗龙》。音乐是多么美好的家伙！唢呐，胡琴，三弦，笛子，铜锣，钹，鼓。真是担货郎箩筐上的万花筒，进去了玩不够。老是痛爱我的伙伴路妹却因此事差点不高兴。
??“男人莫去看三国，女人莫去看西厢。”古叔说。
??“静，明日早你如还要去摘红花草就帮我捡些烟头回来吧。”古叔说。他开始抽烟。
??“静，我这里还有二张未写的材料纸和一张白纸，你拿去用。”
??古叔笑了。微微的笑。
??“将来你长大了，如果有喜欢的人一定要珍惜，别放弃！”古叔说。
??“娣妹肯定……，没有爱和得不到爱的日子，对我又是如此荒唐的流年，静啊，我看你眉目清秀，天生怜爱。帮叔叔去完成未了的心愿，我……。”
??“……”我记不清了，谁知道呵，古叔已想绝了。
??娣妹就是在我梦中痛哭的姨！真名叫王娣妹。楼江人。父亲折磨死后她嫁来这里。不久，她母亲也死了。家被烧了。姨曾跪地求大对书记让她回去看看。
??但没有。
??平淡的不经意的几句话，却是今生的永诀！深深的内疚！如果我能从话语中体会一点点什么和父母透露一点，也许将该写我的人生。
??下面是古叔死后老支书和我爸的一番对话，还依稀记得。
??“……”
??“让娣妹回去等于在她身上再刺一刀！她回去她村人也不会轻易放她走。杂姓的大村什么人都有。她母亲胃病十多天起不了床，干不了活就被活活烧死。嘿，让她恨我吧，跟她说不清楚啊。想当初我与楼江的大队支书老江是多年的朋友，我两人有意把娣妹嫁福子做几年样子，然后给你古弟说媒。真不敢想老江比我先下台。这事小，鬼知道邱云怎么搞的也看上了娣妹，是秘密泄露？还是因为她的美丽？我也曾警告邱云身份啊，不现实啊等等。那个王八羔子还偷看她洗澡！刚好我路过，要不那次不知是怎样的后果。但最终娣妹还是被他害走了。”老叔支说。
??那天，刚好外婆来了。我和爸、弟弟睡在饭厅临时搭的床铺上。那天他们谈的好晚，他们也真傻！他们在谈我们小孩最喜欢听最好奇的大人话题，怎么能睡得着呢。
??“咳，你一直都对村人这么好！拜托了，再这样大事小事你都管，我们最哦怕的是你不能再呆下去了。到时村人怎么办？大局为重啊！”我爸说。
??“我们祖祖辈辈和睦和爱，到了我手上……”
??“老女和吴围在四十多岁才生下傻傻的福子，想让辛苦了一辈子的他俩过几年幸福的日子，将娣妹从老远许配给他，做一个象象样样的家。可你古弟又这样！一个村人骄傲的大学生怎么会因为几个白纸黑字就此下场！这是到了我们吴家第几世啊，怎么会这个样子？三代人三个家啊，就此灭绝了？……”
??老支书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就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平常在我心中高尚威武的将支书一下子在我幼小的心中迷茫，突然间让我感到长大是多么可怕的，是多么复杂的事！一夜之间让我成熟了长大了，一夜之间让我背负了不应有的沉重，一也之间改变了我最初的人生。我躲在被子下想哭却哭不出来，但无声的泪湿了我的头发，我的衣领，我的十个小指头。
??我的确是个早熟的孩子。
??我一夜未眠，我更加沉默了。不知多少次我想把这份到了口边的沉重告诉芦妹子，希望她不要说娣妹的坏话，不要再诽谤老大对书记，拿福子做笑料了。
??古叔最后和我的那段日子也夜夜的象被惊吓的游魂缠住我，缠住我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使我常常在恶梦中惊叫。
??我虔诚地跪在草地上，手中握着新买的圆珠笔，新买的工作日记，默默的向天空祈祷：我是静子，我发誓，我温柔如水地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我象孩子一样对未来充满信心和纯真。决不反悔！我想做到的事我一定要做到！
??读书，课外活动，望着工作日记本发呆，望着故乡的青山与云连接的地方遐想，我想我就这样地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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