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3000字
甩掉冬天尾巴上的雪,春探出脑袋,三拱两拱的,黑不溜秋的地上钻出稀啦啦的绿。
春天了,真好。
我咂咂嘴。灰暗了一季的身体也松动了许多,一冬的肃杀死寂也露出复活的迹象。
四个多月前,一直被顶在头上、含在嘴里的黎子从我身边消失了。她说扬城秋冬的空气太干太硬,只有南方的雨才能滋润她的年轻。她要去南方,她说扬城她已经厌倦了。
“找什么借口你!”我一句话顶过去,心头狠劲一颤,两泡眼泪涌出来。“你说空气太干,我就湿给你看!”
黎子抓起我的手,贴在她******上。“回去吧,我要你……”
那夜,我昏头昏脑的。可圆溜溜的月亮可以作证,轰轰烈烈明明白白我的心。
那夜,黎子真的就是梨子,水淋淋的叫我难忘。我甚至头脑轰轰地想,这样的难忘也会令她难忘,从而难舍难分不肯离去。可她还是走了,跟个四十个周年的干瘦深圳客杀去南方。
黎子成了南方树上的梨。
揣着梨核,我熬了四个月熬到了春天。
二
什么叫情结?就是情这根绳子上的一个疙瘩。比如恋父情结,这本是父亲加在小女孩额头上的宽厚手掌。小女孩长大了,父亲的手掌更换成目光的慈爱。爱没有改变,可是爱的方式变得疏松而充满空隙。时光曾经这样教小女孩谈论爱与婚姻:我最喜欢爸爸,长大了我要跟爸爸结婚。岁月现实地延展,小女孩小小的梦结成一颗种子,埋到很深的地方,等着一个少年引来泉水,浇灌出茎叶与花蕾。
我对黎子也怀着一种情结,那是我跟她用八年时间编织的一根纤绳。原以为这么长的时间可以使纤绳成为我们脚腕上的红线。结果,她忽然中止了共同的编织,只留了一截空荡荡的绳头在虚空中飘忽。面对无所系的绳头,我的悲恨绝望集结成疙瘩。
八年多前的光线浸透槐花瓣的颜色,涂染了我十九岁的额头。那个太阳很足的下午,上初三的妹妹将她的同学带回家里。那会儿,我围着高考忙得找不着北。作为兄长,我把窗口条桌优待给她们。开头,我并没在意两条小辫丫在胸前的她,由妹妹跟她嘀嘀咕咕地忙。后来,妹妹为什么事出去了,她蹦蹦地过来,拽住我谈作文。我乐得从昏头昏脑的数学政治里偷出来放风,就着机会卖弄我的文采。她呢,一副虚心好学的模样问东问西。中间的对话我已无从记起,我只能记得她的一句赞辞,“闵秋霞老夸她哥哥多有学问多可爱,她说的一点不假。要你是我哥哥就好了。”
她将“爱”字念得与湘云唤宝玉时舌尖上的“二”一样绵软,所以这句我记得非常清晰。以后很长时间,这个字音成为我与黎子相爱的佐证和娱乐对方的一件小小道具。每每的,我将这个音夹在“我爱你”这个老式表白里,她都会在我的肩上前仰后合。
破布先生就是我。这个名字是黎子起的。
原想不过亲呢的戏名,黎子的南下证明了我在她眼里就是一块破布。
一年多前一个以温情开始的夜晚,我把各份留了我大名的杂志报纸摊了一屋,很绅士地挽着黎子,时详时简地向她介绍。适时的,我还拿起一篇,动情地念上一段。
“七年的花叶果都在这儿,我想用这些做你的生日礼物跟聘礼,你说够吗?”
黎子放下题为《黄昏上面的黎明》的小说,一脸轻红地搂住我,“亲爱的破布先生”。那声音曼然地咬住我耳朵,象一朵清风中的月光。
“从一个个破洞里,我都能瞅出一个个不一样的你。这不好吗?”
于是,她的漆发温馨无限地抚摸着我。我听到绿色森林发出亲密的呢喃。在那个摇荡的夜晚,单人床象深秋的果园,响起果实坠落时多汁的呻吟……
整个冬天,我一次次捡起黎子说的破布,一次次仰看破絮般的冬云散乱到目光的尽头。
二十七岁上,我第一次以冬天的方式看清冬的面孔。
妹妹为此来过三封信,并特地从苏州赶到扬城,狠狠斥骂了一番她昔日的同学,一边安慰我,说象我这样研究生学历,又在高校里教学,什么样的好姑娘找不到。“不是所有的女孩都认钱不认人的。黎子不用说做嫂子不够格,就连做同学都不配。让她做人家的小室去吧,你就在出美女的扬城找个靓过她柔过她的做我嫂子。我就不相信,除却巫山还没有云呢!”
还有隔壁的安慰对门的安慰,林林总总,或东坡词般激烈,或婉约词般款慰。我面上宠辱不惊,可关起门,一人呆在十平的小屋,时不时地又胡思乱想。
我想象着黎子在南方幸福地简装;想象着南方的马路黑黝黝地肥沃,她丰丰饶饶立在上面摇动枝头;再想象着夜里头,深圳客的枕头被果子落地的声音砸得乒乒嘭嘭,我就一边为她祈祷一边狠狠地诅咒。
我完了,冬天过后我肯定会死去的。我象被人丢弃的破布,设想自己的未来。
惭愧得很,熊了一冬,我还好好的没死。是不是我丢了一副旧心肝换了新的,不然,我怎么春意融融呢?
人啊人!
三
人在世上一遭,干干净净地走完全程是不可能的。
当初,黎子走来的时候,显得那么干净甚至透明。可红尘有染南方有媚。
“黎子就是离子。离子活蹦乱跳的,你一身瘦刮刮的,就通身都原子核,你也逮不牢她。换个说法,离子就是离你。这年头谁离了谁,哪个不还照过日子?她走了这么长时间,屁消息没有,证明她把过去断得干干净净。这么个狠心的女人,再剃头挑子热一头还值不值?让她丫的一边去!”老非往嘴里撂了颗五香豆,又戳起一片西瓜递给旁边叫小倩的碎发女郎,手掌顺势掸拍一下她的脸蛋。
我心头一抽,端起茶盅呷了一口,身子又陷回圈椅,“都过了几个月了,我也不去想了,你又何必贬她呢?”
“我倒是不想提的,今晚大家聚一块儿,就图个高高兴兴。可一看你今晚的表现,我就别扭!你看呵,这刻儿公元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号晚八点呵。还有四个钟头,对,四个钟头,一个世纪,啊,不——一个千年就成历史了!从汤加海滩到纽芬兰的冰天雪地,全地球的人都连着翻跟头竖立筋。你再四处望望,开花馒头一茶楼,你瓜着个脸又何苦呢?千金一刻,世纪狂欢呀!想想看,我们有幸做一把世纪公民跟这个世界联欢,开心还来不及呢,又有什么翻不过去的……哎哎,人家贝贝在旁边多乖,你就不能长点耐心……呶呶,两位小姐跟我们共庆新世纪,我却把小姐们摆到一边,来跟你思想动员,朋友第一的标准我做到位了,你应该有数的……哎,你们两个不晓得,我跟他谈文学是同志加兄弟,在爱情上,他又是我仅见的绝对浪漫的模范情人。你们听我喊他闵老师呢,也不要奇怪……哪天,你们哪个有幸看他写的东西,就明白什么叫泪珠子成串,什么叫死去活来……噢,你的话题我们今个子就不聊了,正好四个人弄局牌炒炒。倩丫头,我跟你调个座,男女打擂,看谁不累!”
老非洗牌的当儿,叫贝贝的一绺金发若无其事地偏近了我一格。我被莫名地划了一下,身体里发出劈啪的火声。寂寞难道是一缸缺火的油?啊呸呸!我端着茶盅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抿,贝贝金发里的火心一星一星一星一星地迸。我不是你的猎物……
牌局开始。老非这鬼人,口里高喊着友谊第一,甩出的牌狠声狠气,打得两丫头叽哇鬼叫。小倩连声带人地跟老非拉来扯去,地皮炒得越狠,桌上桌下的调情就越热烈。
我闷头观望,内心燥热又不由自主地疼痛。女孩该是温良柔美的解人浪漫的,可眼前呢?老非之前电话里讲得明白,要借这个晚上,把我从旧世纪里救济到新世纪。老非此举敲裂了我的寂寞,我看到封冻的诗意下溜动的泥鳅。
“这盘肯——定把你们操到底!”老非眉毛跳得欢天喜地。这家伙的国语与他的扬城话一般地道,又是晚报做名记的,他存心把“炒”字往错里念,居心叵测得很呐!
“荒唐的岁月/我们被赶进/热爱的花期”,突如地,一句诗于此情此景涌出。荒唐,又莫名其妙。你还是诗人吗?
松糕鞋又粘上来,隔了三层布的皮肤再度蹦出麻烫的电流。前两趟,我忽嗵忽嗵缩回去。这趟,我晕乎乎地对自己说,别动,不就游戏吗,怕什么?我整个身体灌浆似的发挺,而作为电源的贝贝照旧满脸灿烂……我吸了海洛因了,不能吸呀,要完的!可那热飘的滋味……
“千年炒一回,下盘让给你们。”老非挤眉弄眼地一句。小倩贝贝呲牙咧嘴的啐骂声里,老非舌尖上哼哼得格外丑腔丑调:“要死鸟朝上呀,不死翻过来呀!”
小倩碎发乱颤着扑上去,作势扯住老非的脸,“******的老******呀!我让你再瞎嚼我让你再瞎嚼,把你嘴撕豁掉,下个世纪让你喝粥!”
“老非呀,面子大家留着用用。再这么七昏八倒的,这牌打不好不说,我怕连座儿都要让你端了。荤汤就Stop了吧!”
“就是的呀!说起来你还要我拜你为师呢,就这门功夫呀,把人还要给你吓奔掉呐!人家小闵老师才够知识呢,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小倩,老非要再不上路子,怎么拿他?”贝贝眼睛糖球似的丢给我,又严起脸,冲着小倩使眼色。
小倩端起果盘烟缸,泼狠地笑着往前送,“把西瓜皮往他嘴里塞,瓜子壳揣到他喉咙管里!”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你们就这么跟我苦大仇深呀!不说不笑,不成老少,马上过年了,一千年过了这么一回,弄得那么正经做什么!我说的哪句不是大路货?又不是没有听过!我要跟我老弟一个样,也绷着说话,只怕你们两个又一个说法了。人嘴两张皮,翻过来东,翻过去西,东西都有得说,不好哎!”
“学问有正有歪,话也分好听难听呀!”贝贝又两个糖球丢给我。
“我跟他交情铁,为什么?凭的就是他有好才我有坏才。这话怎么讲呢?小说撑的就是高低杠功夫。他高杠上工夫好,我低杠上工夫深。我天天到处撒的,笔头一拧,故事就来!跟我们闵老师在一起呢,我主要讨教点思想技巧。他呢,大好人一个,可就‘大’下面多一点。我平时说他的,生活有理想不错,理想一旦化了,不稀汤才怪了去呢!老闵,我们牌桌上谈得玩,你小对象跑得没影子,故然是她耐不住清贫,大概跟你的这个理想无限浪漫无限太有关系了!你说我分析得对不对?你写的东西,读一篇,耳目一新超尘脱俗。两三篇下来,味道就浮了。红尘中人出得了红尘?吃的人饭做不了神仙。红尘中事要说,再掺点神咂咂的味道,文章拿出来就高又就低,生动又有趣,大小珠子落一盘,听声作响的,多好呢!……两个丫头听呆了吧?屁股后头挂水瓶,我这一腚不作假的……贝贝,出牌呕!你不肯拜到我门下,今后就好好跟闵老师学习,人家高杠上的身手把我撂了一大截子呐!”
见贝贝的脸起了红,老非转了调门,“拜师要不好意思,半师半友也可以呀!老闵,人家小姐久闻你大名的,你要好好地传帮带!”
“闵老师……名师……名师出高徒,老非嘴上开莲花,说得我都想学了!你还不赶快拜师!”小倩热情着表情,一边朝她忽动眼皮。
我一耳热烘烘的,脸上依旧端着正经。与露羞的表情相反,贝贝的那绺金发于无声处化成斜体的L,我的臂肘拂扫得酥麻难动。桌面以下,那条藤蔓旺盛地盘缠住我。贝贝表现得象一枚硬币,她的正反两面滋味复杂。我被一股荒唐而刺激的情绪左右……不不,这还是一九九九,黎子的年份,黎子黎子我的黎子我的南方南方有佳木……
后来洗牌的空隙,贝贝提到她也写过诗,说想“拜读”我的诗。她发出的声音近乎耳语,我却听得非常分明。隐然,一股贴近的温情从她二十二三岁的转眸间漫射过来,令我在欲念中嗅到一缕清凉。怎么会的?忽地,黎子十六岁眉间凝着的一滴水珠涌现出来。老非介绍她在本市一座贵族幼儿园工作,这让我疑惑她在矫情地调情。可那种相似象一条神秘的隧道,通向很深的地方……
快十一点时,我们打成一比一。“一家赢一把,千年之交,阴阳平衡,好兆头嘛。”灯光茶水瓜皮人声的蹿动里,老非为这个非常之夜作了如是结语。
街面上,灯光发出千禧的气味,空气有红有绿地响着。老非将贝贝拽到我跟前,“贝贝跟你都朝西,小倩那边我负责送,你呐,就当一回护花使者,一定要把人家贝贝送到位。我们就此兵分两路,下个千年再会了!”
老非由不得我开口,头盔一戴,载上小倩一溜烟远去。我一半抵触一半渴望,看着灯影里低眉的贝贝,感觉自己正被二十世纪最后的时光抛向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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