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驴与我1600字
普儿普儿长得娇小,毛茸茸、滑溜溜,摸起来软绵绵,简直像一团棉花,没有半根骨头似的,只有那对黑玉宝镜般的眼睛,坚硬如两只晶亮的黑色甲虫。我放开缰绳,它走追草地,用鼻子抚弄粉红、天蓝。金黄色的小花。轻柔得几乎不曾碰触花办。我轻唤:“普儿?”它便以愉快的碎步向我跑来,彷佛满面笑容,陶醉在美妙的躂躂声里。给什么它都吃。它喜欢小蜜柑。喜欢颗颗都是琥珀色的麝香葡萄,还喜欢带著晶亮蜜珠儿的紫色无花果。它像小男孩,小女孩温柔可亲,却像磐石强壮牢靠。星期天我骑著它穿过城郊野巷,那些来自乡间,衣著乾净,奉止悠闲的男士停下来打量它。“真是铁打的呀!”没错,是铁打的。不单是铁,也是水银。
[第7节] 白蝴蝶天色向晚,青霭朦胧。绿而近紫的天光似有若无,仍流连在教堂的钟楼之外。上坡的道路笼翠在阴影里,笼罩在风铃花、野草香、歌声,疲倦和渴望里。突然有个黝黑的人,从煤袋堆里的破屋子钻出,向我们走来,他头戴便帽,手持剑杖,嘴上的雪茄亮了一下,丑陋的脸也泛一下红光。普儿吓得後退。“载什么货?”“瞧……白色的蝴蝶。”那个人想用剑杖(注)戳小篮子,我没阻止。我打开鞍囊,他没看到任何值钱的东西。梦想的材料原本来去自如,无需隐藏,一毛税也不用缴。注:剑杖是内藏刀剑的手杖。
[第8节] 黄昏里的游戏普儿和我踏著黄昏的微光来到村子里,冷得发僵,穿过陋巷紫色的阴影,巷底是乾涸的河床,穷孩子们相互吓著玩,假扮乞丐。有一个头套麻袋,有一个说他看不见,还有一个学跛子。然後他们又忽然扮成别的样子,孩子总是这样:有衣服鞋子可穿,又知道母亲总是有办法找到食物给他们吃,他们便自以为是王子。“我爸爸有只银表。”“我爸爸有匹马。”“我爸爸有枝枪。”天亮就起床的表,杀不死饥饿的枪,走向贫穷的马。接著他们围成圆圈。在重重夜色里,有个小女孩以单薄的童声——黑暗里一缕流动的水晶——像公主般唱起曼妙的歌:“我是奥瑞伯爵的小寡妇……”好叫很好!歌唱吧,做梦吧,穷人家的孩子!青春的第一抹红晕即将来临,春天会像乔装成冬天的乞丐,把你们吓坏。“走吧!普儿。”
[第9节] 日蚀我们不经心地把手抨在口袋里,感觉额头上阴凉的影子细细拍抚,有如走入茂密的松林。母鸡一只只躲追棚下的鸡窝。四周的绿野暗了下来,彷佛罩上主祭坛的紫色桌布?远处的海映著白光,几颗星星微微闪烁。屋顶阳台的白色就要改头换面了!我们这些登上阳台的人用俏皮话对喊,有的妙、有的拙,在日蚀短暂的静默中,大家看起来小小的、黑黑的。观察太阳的工具什么都有:看戏用的望远镜、了望镜、瓶子,薰黑的玻璃片c看的人到处都是:上层阳台、庞房的台阶、阁楼的天窗、天井的格子窗,透过格子窗上蓝色,猩红色的玻璃……。太阳刚才还以千变万化的金光,使万物变得两倍,三倍甚至百倍的硕大美好,现在不见了,少了黄昏这段攸长的过渡时期?天地一时荒凉、灰暗,好像太阳把全换成银,又把银换成铜:小镇就像一枚发霉的铜板,连一文都不值了?街道,广场、钟楼和山丘上的小路,都变得好凄凉、好渺小、普儿在厩房里似乎不像真的,变了,纸扎似的:一只不同的驴子……。
[第10节] 寒意一轮巨月伴随我们,浑圆而纯洁。在睡意沈沈的草地上,可以隐约看到荆棘丛里有几只不知谁家的黑山羊。我们路过时,有人悄悄躲起来……篱笆上方有株高大的各花,一街花蕊与月光似雪,树梢连上一抹白云,挡住三月繁星射下的利箭,保护小路……浓郁的橙花香……潮湿、静谧……巫婆的山谷……。“普儿,真……真冷呀!”普儿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胆怯,还是因为我害怕,忽然跑;了起来,纵追溪水,把月亮踏成碎片。看起来好像一丛透明的水晶玫瑰缠住它,想挽留奔跑的蹄子……。普儿缩紧臀部好像有人要捉它,跑上了斜坡才感觉到不远处村落的暖意。
[第11节] 小学如果你跟小孩子一道上一年级,普儿,你会学习字母,学习怎么写字。你会聪明的有如蜡像里的那只驴子一样,蜡像陪伴头戴人造花冠的海女,海女立在玻璃柜中,一片肉色、玫瑰红和全色,在绿水中怡然自得;你会比巴罗镇上的医生和神父聪明。但是,尽管你才四岁,却长得这么高大、这么笨拙。该坐在哪张小椅子?该用哪张桌子写字?多大的笔记簿和钢笔才够你用?围圈圈唱使徒信条时,告诉我。你该坐在哪里?不行!多明蒂拉修女——那个身穿拿撒勒敬派紫色道袍的修女,腰间系条黄绳腰带和卖鱼的热耶斯一样——她恐怕会罚你在种著洋梧桐的院子角落跪上两个钟头,或者用长长的乾藤条抽你,或者把你午餐里的楹柠果乳酪吃尤,再不就拿张纸在你尾巴下烧,敬你的耳朵又红又热,像车匠儿子的耳朵快要下雨时的模样。不,普儿,不行!你逼是跟著我。让我教你花朵和星星的知识:它们不会笑你傻大个儿,也不会把你当成那种名叫驴子的东西,给你戴那种怪帽子,帽子上装有两只红蓝双色滚边的大眼睛,像汽船上昼的一样,再加上一对巨耳,比你的大一倍。
[第12节] 疯子我穿上丧服,胡子修成拿撒勒式,外加一顶窄边帽,骑在普儿柔软的灰背上,看起来一定像个怪人。往葡萄围的路上,我们穿过最後几条街,阳光映照白石灰墙,街上十分明亮,吉普赛小孩在我们後头追赶,披头散发、油腻滑溜,有红、有绿、有黄的破衣服间,露出结实的棕色肚皮。他们尖声长叫:“疯子!疯子!疯子!”绿色的田野就在眼前。光焰熊熊的苍穹,辽阔而纯净,仰望天空,我昂然张眼——耳边的噪音多么遥远!——将无尽延伸的地平线上莫名的安详,神圣和谐的静谧,收入双眼的平静里。远处山丘上的果园里,还有几缕尖叫声被细密地裹住,时而喘息,断断绩绩、挥之不去:“疯……子!疯……子!”
[第13节] 犹大“别怕,小子,怎么啦?来,乖乖……那不过是在枪毙犹大呀,傻瓜。”对,他们在处决犹大。蒙都略吊了一个,恩美貂街也一个:还有一个在市府广场。昨晚,黑暗中看不见将犹大吊在阳台下的绳索,只看见犹大彷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托在空中,一动也不动。假人头顶破旧的大礼帽,手穿女人的袖子,面戴大官员的面具,下身穿著篷裙,在宁静的星尤下,看起来真是诡异之至!狗儿对假人吠叫,欲走还留;马匹有所顾忌,不愿从底下经过……听,普儿,钟声宣告大祭坛的布幕已经拉开了。城里头每一响枪声,我想没有一枪不是打在犹大身上的。火药的味道甚至飘到这里来。一枪,又一枪。今天呢,普儿,犹大是议员、教师、律师,税吏、市长、接生婆:每个人在复活节前一天的早晨都弃老还童,假借一场笼统荒谬的春季复活的模仿仪式,趁机向仇家放马後炮。注:按当时作者故乡的习俗,每年在耶稣受难的最後一日,当地人制作丑陋的假人,代表犹大,以枪对之射击。
[第14节] 晚祷钟声普儿你看,千万采玫瑰到处飘洒;蓝色的、白色的,没有颜色的……你还以为天空与玫瑰化成一片了。瞧!花办盖满我的额头、肩膀、双手……这么多玫瑰可以拿来做什么用呢?这娇嫩的花来自何方?你知道吗?——我不知道呢。每天给大地盖一件温柔的斗篷,轻轻给大地抹上粉红色、白色、蓝色……飘吧玫瑰,再飘吧……就像安其利哥修士所作的昼,他总是跪著描绘天空。总觉得这些玫瑰来自七重天上。一朵栗落在塔尖、屋顶、枝头,有如温润而略带色泽的飘雪。瞧,凡是粗硬的线条一经点缀,都变得细致!飘吧,飘吧玫瑰,再飘吧玫瑰。普儿,晚祷钟声响起时,尘世彷佛失去原有的力量,有股更高尚、更纯粹、更恒定的力量发自内在,使一切飞上星空有如神恩泉涌,繁星此时也在玫瑰丛间熠熠亮起。飘吧,玫瑰……普儿,你看不到自己默默仰望苍穹的双眸,本身就是两朵美丽的玫瑰。
[第15节] 墓地亲爱的普儿,如果你比我先死,你不会被差役的小车载到咸湿的沼泽或山路边的水沟丢掉,像其他可怜的驴子或没人疼爱的马和狗一椽。你的肋骨不会给乌鸦剥露出来,弄得血淋淋的,像火红夕阳下一副空洞的船壳一样,连乘六点钟马车到圣璜车站的商旅看了都会作鸣;秋天星期日午後,小孩们到松林烤松子吃时,大胆而好奇地攀爬上松枝俯瞰沟畔斜坡,也不会看到你僵硬浮肿地躺在水沟里,在蚌蛤间腐烂,而给吓到了。别烦恼,普儿!我会将你埋葬在你深爱的松园里,那棵圆形大松树的脚下,让生命的宁静与欢乐陪你。小男孩在你身边玩耍,小女孩挨著你坐在小椅子上做女红。你会听到我因为孤独而作的诗篇。你会听到橙园里浣衣女孩唱歌,井绳嘎嘎作响,令你永恒的安息更加愉悦清新。红雀、小十雀和其他莺类小岛儿,在树梢上终年不绝的幸福里,为你编织一个小巧的音乐屋顶,搁在恬静的睡眠和无垠恒定的苍穹之间。
[第16节] 刺普儿走追草原後便一跛一跛的。我跳下驴背。“怎么啦,小家伙?”普儿微微提起右前腿,露出蹄掌,软弱无力的蹄子只是虚踏在路面滚烫的沙子上。我百般呵护,把它的前蹄翻过来检查红肿的蹄聿,不用说,比它的医生老达尔朋用心多了。一枝茁壮橙树的绿色长刺扎在肉里,像一把圆柱形的翡翠小匕首。普儿的痛苦使我心疼,我把刺拔出来,领著这只可怜的小动物到黄鸢尾花盛开的小溪,让流水洁净的长舌舔舐它的小伤口。後来我们继续走向白色的海,我在前,它在後,它依然跛著,还不时用鼻子轻推我的肩膀。
[第17节] 燕子它来了,普儿,那只活泼的黑色小东西,在马约山圣母画像旁的灰色鸟巢里,这个窝从不受人骚扰。这只不幸的鸟儿好像吓坏了。我想可怜的燕子适次是搞错时间了,像上星期下午三点钟日蚀时躲到鸡笼的母鸡一样。今年春天特别早卖弄风情,可是却冷得发抖,不得不把裸露的玉体再裹追三月的云床里。看到橙树林刚冒出的花苞尚未绽放便枯萎了,实在令人感伤。燕子已经飞来了,普儿,却几乎听不到声音,不像往年热闹;过去它们刚到的那天会到处寒喧、张望,用笛声般的颤音吱吱喳喳吵个不停。告诉花朵在非洲的见闻,说起海上的两次旅行——停在水上用一边翅膀做帆在水上漂流,或停在船桅的绳索上,说起异乡的落日、黎明和星夜。现在,它们不知如何是好。不声不响、无所适从地飞来飞去,好像路上被小孩踏乱的蚁阵。它们不敢在新街排成直线飞上飞下,未了还缀个花式翻身;不敢住追它们井里的巢:也不敢以惯有的邮差姿势,站在白色绝缘体旁边,因为北风把电线吹得嗡嗡作响。它们会冷死的,普儿。
[第18节] 厩厉正午我去看普儿,中天的太阳射下一道清澈的光,在它柔软的银背上点燃一大片金黄。破旧的屋顶洒下一把闪亮的火币,落在它腹下绿斑模糊的阴暗地板上。趴在普儿两腿之间的黛安娜,又跳又舞向我跑来,把前脚掌搭在我的胸口,玫瑰色的舌头凑上来要舔我的嘴。那只山羊爬到马槽的最高处,以女性特有的姿态,好奇地盯著我,偏著秀美的头,一回儿左,一回儿右。我还没进屋予,普儿早巳高声嘶鸣向我打招呼,这会儿它想挣脱鞋绳,又著急又快活。天窗带来天顶的彩虹宝藏,我攀著光柱穿过窗户爬向天空,暂时抛下眼前的田园景致。接著我站在石头上,极目向四野张望。大地在灿烂炙热的光辉里困倦地浮动,断垣残壁间的一方碧蓝晴空,传来一阵悦耳慵懒的钟声。
[第19节] 合马它是匹黑马,黑色中泛著深红色、绿色、蓝色的光泽,亮丽如全龟子和乌鸦的背部。年轻的眼睛里时时冒出明亮的火花,就像在马奎滋广场卖栗子的罗曼娜那只晶亮的锅子。从佛里赛达的沙地走来,它得意洋洋地踏著新街路面的石头,步伐躂躂作响。它的头部小巧、腿部修长,看来多么轻快、敏感、精锐!它高贵地走过地窖的矮门,门外城堡映著红日的光芒,令人眼花了乱,矮门嵌在这样的背景中看起来竞比它还要黝黑。它步履轻快,一路上边走边玩。它跳过松树干劈成的门槛进入畜栏,一时兴奋,把群群母鸡、鸽子、麻雀赶起来。那里有四个男人等侯,毛茸茸的双臂在花衬衫胸前交叉。他们领它到胡椒树下。经过一阵短暂而艰苦的挣扎——起先温和,後来猛烈——他们把它压倒在堆肥里,四个人都坐在它身上,由达尔朋执行任务,了断它悲哀而神秘的美。“美而未用与尔同葬,用则来日为尔留芳。”(注)莎士比亚给友人的信中说道。温驯、汗湿的小公马,现在是一头成年马,悲哀而疲惫地躺在一旁。只来了一个人便把它拉起来,为它盖上毯子,牵著它缓缓沿街道走去。可怜稀疏的浮云,昨日遥是坚挺结实的闪电!现在像本撕掉封皮的书。它似乎不再脚踏实地;马蹄和石头之间似乎有一种新的元素介入,生命失去了意义,在这个激烈、无瑕、完整的春晨,它像连根拔起的一棵树或是一段记忆。注:语出莎翁十四行诗第四首。
[第20节] 对街的房子童年时对街的房子看起来总是引人入胜,普儿!最早的一栋是河口街上水贩阿雷布拉的小房子,太阳总是替朝南的院子镀全;爬上泥砖墙,我就可以从那里看到维两发。有时候家人准我去那儿玩一会儿。阿雷布拉的女儿——当时我看她像个成熟的女人,就和现在她结了婚一样——会给我香橼吃,还会亲我……。不久我们搬到新街,後来改叫甘诺瓦斯街,接著又改名为佛雷?璜?贝雷斯街。荷西先生的家就在那里,他是塞维尔来的糖果商,他的金色小山羊皮靴子使我眼花。他把蛋壳挂在天井里的龙舌兰上,把前门漆成鲜黄色配上深蓝色条纹。有时他到家里来,父观拿钱给他,他总会和父亲谈几句橄榄园的串……荷西先生家屋顶後有一棵胡椒树,树上停满麻雀,那是我多少童年梦想的摇篮! (其实胡椒树有两棵,我也没搞混——一棵从我阳台上望去,只见树顶的叶子浸在风中或阳光里;另一棵看到树干以上,在荷西先生的院子里。)无论晴朗的下午或阴雨的午後小憩,从我家前门的栅栏间,从我的窗口或阳台,望著寂静街道另一边的房子,每天,甚至每小时之间都有些微的变化,总是趣味盎然。令人神往!
[第21节] 白痴小孩每次走圣荷西街回家,那个白痴小孩总是坐在家门口自己的小椅子里,张望街上往来的行人。他就像一些穷人家的孩子,永远不能开口说话也学不会优雅的姿态;自己无忧无虑,别人看了却心酸;母亲当他是宝贝,别人却不屑一顾。有一天不祥的阴风扫过白色街道,小孩不在他家门口。有只鸟在空荡的门槛上歌唱,我想起谷若斯,他不只是诗人更是父亲。他的孩子夭折时,他向加里西亚的蝴蝶询问孩子的消息:“金翅膀的蝴蝶……”如今春回大地,我想起那个从圣荷西街升天的白痴小孩。他一定正坐在玫瑰花旁自己的小椅子里,睁著重新张开的眼睛观望天堂里辉煌的人群!
[第22节] 鬼小胖子安妮拉最喜欢扮鬼,她清新活泼的青春是源源不绝的欢乐之泉。她全身裹起被单,百合似的大脸蛋涂上白面粉,牙齿抨上蒜头,晚饭後大夥在小客厅打盹时,她忽然出现在大理石阶梯上,提著点亮的灯笼缓缓走来,一声不响却教人不能不看。装扮成这副德性,彷佛连她的身体也变成一件长袍。没错,上半身在黑暗中阴森森的,教人害怕,然而通身的雪白却同时散发奇异的肉感丰满,教人著迷。我永远忘不了那个九月的晚上,普儿。暴风雨在镇上狂暴地践跳了一个钟头,像颗烦忧的心。闪电、雷声密集轰打个不停,其问还有大雨冰雹倾盆而下。水已经从水窖里溢出来,奄到天井里,到最後开头连陪伴我的熟悉事物——九点钟的马车,为亡灵祈祷的钟声、邮差——也都离我而去:我发抖地跑列餐厅找酒喝,一阵白中带绿的闪电,我看见维拉德的油加利树——我们称它做魔鬼树,就在那晚倒下——低俯在棚顶上。一声可怕的巨响,像教人眼盲的强烈光线後的黑影,突然震撼了屋子。等我们回到现实世界,大家全都不在原来的位置上。每个人,孤零零似的,既不忧虑也不觉得身边有人?一个抱怨头痛,一个抱怨眼酸,另一个抱怨心疼。我们又慢慢回到原先的位置。暴风雨渐渐离去。巨大的云块从顶到底裂开,月光泄下,使天井里泛滥的雨水一片白光闪闪。眼前的景象我们一一凝视。洛德在通往院子的阶梯来回奔跑、狂吠。我们跟了过去,普儿。夜晚开放的花朵遇湿气便散发出恶心的臭味,就在花旁,可怜的安妮拉,扮成鬼的模样躺在地上,死了。灯笼握在被雷轰成焦炭的手里,兀自亮著。
[第23节] 嫣红的风景落日就在山头上,给自己的光刀割得遍体鳞伤,混身是血?余晖里松林的轮廓更加鲜明,黑中带红:小花和野草燃起无色的火焰,以浓烈、明亮的潮湿香气充塞适宁静的时刻。我满心狂喜在黄昏中伫足。普儿的黑眼珠里有落日的嫣红,温驯地走到一池深红、玫瑰红、紫红的水边。它把嘴轻轻浸入水镜之中,镜面似乎给它一碰才化成液体。色深似血的汹涌水流冲追它的大喉咙。适里的地貌原本熟悉,却给黄昏改造得诡异、不祥而壮丽。似乎随时都可能在无意间走追荒废的宫殿……夜晚破茧而出,黄昏与永恒相连,变得无垠、平静、莫测高深。“走啦,普儿。”
[第24节] 鹦鹉有一次我们在法国医生朋友的果园里,逗著普儿和鹦鹉玩,山坡上有个蓬头散发的年轻女人焦急地向我们走来。忧郁焦虑的目光老远便朝我射来,她哀求:“先生,那位是医生吗?”她後面跟来好几个脏兮兮的小孩,喘著气不断回头看看身後的上坡路。最後出现几个男人,抬著一个虚弱苍白的跛腿男子。他是个盗猎贼,在多娘娜的禁猎区猎鹿。他那把枪滑稽而老旧,全靠粗铜丝绑在一起,一个膛炸,子弹射追他的手臂。我的朋友亲切地走近伤患,解开绑在伤口的烂布,洗净血污,仔细抚摸他的筋骨。他不时看看我说:“不要紧的!”天色渐暗。从维尔巴飘来咸水味、松脂味和鱼腥味……橙树团团张开翠绿的天鹅绒叶片托住夕阳的玫瑰红。紫绿交叠的紫丁香树丛中,那只红绿相间的鹦鹉走来走去,用滴溜溜的小眼睛好奇地盯著我们。可怜的猎人泪水汪汪,在阳光中闪动。他还不时把街到嘴边的痛叫吞回去。鹦鹉说:“不要紧的!”我的朋友用棉花和绷带包裹伤患。可怜的家伙大叫: “哎呦!”鹦鹉在紫丁香花丛里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
[第25节] 归来从树林里,我们俩满载而归;普儿驮著檀香薄荷,我捧著黄鸢尾花。四月的黄昏将尽。夕照里原先如金水晶的,现在全变成银水晶,比得上白百合与水晶的光滑璀灿,接著,广袤的天空彷佛一片透明的蓝宝石转变成翡翠。我感伤而归。在这纯净时刻的肃穆中,镇上的钟塔顶著闪烁的瓦冠,当我们走近,望去有如一座纪念碑。逼近看来有如远眺的塞维尔?大教堂钟楼。我对都市的渴望,在春天总是特别强烈,看到钟楼,愁怅里有了慰藉。回去吧……去哪儿?从哪出发?为了什么呢?……夜幕渐低,手里的鸢尾花在暖和清新的夜色中越发浓郁:气味从花蕊散发,愈沁愈深却愈闻愈朦胧,花朵已经隐去不见,花香飘出寂寞的阴影,陶醉了灵魂和肉体。“我的灵魂是阴影里的鸢尾花!”我说。我忽然想起来,虽然骑著普儿,我竟然把它忘了。
[第26节] 屋顶阳台你从未登上平坦的屋顶阳台,普儿。刚从阴暗的木梯间走出来,眼睛给熟石灰的雪白照盲了——你知道,砖墙涂著熟石灰,雨水流列水窖才会纯净——大白天的光线在身上燃烧起来,全身浸在天蓝色里,彷佛人在天际,一时深呼吸教胸口暴涨,这个你是无从体会的,站在屋顶上真是心旷神怡!教堂的钟声就在我们的胸膛中响起,高度就在卜卜跳动的心脏。远处葡萄园里,锄头闪烁著全银火花。在这儿,可以俯视一切:俯看别家的屋顶阳台、其他人的院子,椅匠,昼工、桶匠在其中默默干活儿。……俯看枝叶茂盛的院子,里头养了一头公牛或一只山羊:俯看墓园,有时在那里我们会无意间看见某个无名小卒的黑色送葬行列走来,求人行色匆匆、态度草率:俯看别家窗户,窗中有个穿无袖衬衣的少女漫不经心地梳著头,嘴里还哼著歌;俯看河流,河上有艘船,似乎永远不驶进来;俯看谷仓,有的里头有人在练习小喇叭独奏曲,有的被爱情占据,激烈得深刻、盲目、无法理解。脚下的屋子不见了,好像变成地下室。透过天窗的玻璃往下看,日常生活变得如此陌生:人荦,噪音、还有花园,从屋顶阳台上看去都如此美丽。你呢,普儿,时而在水槽喝水没看到我,时而和麻雀或斑鸠嬉戏!
[第27节] 荷西神父普儿,这会儿他骑在驴背上,一副圣洁模样,满口甜言蜜语。其实始终圣洁如一的是他那头母驴——她是真正的淑女。我确定那天在果园里你见过他,他穿著水手长裤、戴阔边帽,向偷柳橙的小男孩又臭骂又丢石头。无数个礼拜五,你眼看他的仆人,可怜的巴尔达撒患了大如马戏彩球的疝气,蹒珊走到镇上出售他的破扫把,或者和穷人一同为富人的亡灵祈祷。我从未听过有谁说话比他更粗,也没听过谁祷告比他更虔诚。他确实知道天堂何在,无庸置疑,连一草一木都熟悉,至少五点钟的弥撒他是这么说的。树、土、水、风、火:这一切都充满上帝的恩典,如此柔软、如此清新、如此纯洁、如此活泼,只是在他嘴里,似乎只佐证了混乱、残忍、冷酷,暴力与腐败。每一天到了尾声,他果园里的石头没有一块留在原处,全给他用来丢鸟儿和洗衣妇、小孩和花朵,招招既凶又狠。祈祷时间一到,他就变了个人。荷西神父的肃穆,连寂静的乡间都听得见。他穿上法衣,斗蓬,戴上宽边帽,前往入夜的小镇,一路上几乎目不斜视,端坐在缓步前追的驴子上,缓慢如耶稣受死。
[第28节] 春天啊!多明亮,多芬芳!啊!草原笑得那样开怀!啊!清晨的音乐多美妙!(流行民歌)有一天早上,我还睡意朦胧,一群小鬼恼人精似地吵得我发火。最後再也躺不住,气急败坏跳下床。打开窗子眺望田野,才知道吵闹的原来是鸟儿。走追果园,感谢上苍赐予这湛蓝的日子。无数娇嫩的歌喉齐声尽兴欢唱!燕子娇声歌唱,以莫测的身手旋飞入井:百灵鸟在倾倒的橙树上方吹口哨;火亮的金莺在橡树上喋喋不休:小山雀在油加利树顶细声长笑;麻雀在那棵大松树上七嘴八舌争论。多么美好的早晨!太阳把如金似银的欢乐撒遍大地。五彩缤纷的蝴蝶四处嬉戏,花丛里、屋里屋外、泉水边。健康的新生命一触即发,四下原野为之暴胀绽裂。我们似乎置身在阳光的蜂房里,在一采巨大燃烧的火玫瑰心中。
[第29节] 水窖瞧,普儿,上次下几阵雨,水窖便注满了。窖中听不列回声也看不见围墙里给日光照亮的阳台,水浅时阳台会倒映在水窖深处,太阳隔著有蓝有黄的玻璃屋顶,好似一颗五彩宝石。你不曾下水窖去过,普儿。我去过;几年前,水窖的水放乾了我下去过一次。瞧,有条狭长的水道,接著是个小房间?一追房间,手中的蜡烛灭了,有只蝶塬溜到我子里。两道可怕的寒气在胸中交错,像两把剑互撞,像骷髅底下交叉的骨头……。水窖和水道腐蚀了小镇的地基,昔儿。最大的水窖在撒陀德洛伯的中庭里,在古城堡的广场上。最好的要算我家这座,你看这井栏用整块雪花大理石雕刻而戍。教堂水窖的水道一直通到庞达的葡萄园,出口在原野里靠近河边。医院的那条水道至今无人敢走,因为怎么也走不到尽头。记得童年时漫长的雨夜里,四窜的雨水从房屋的平顶流到水窖,水声呜咽使我不能入眠c第二天大清早我们会兴奋地跑去看水涨得多高。如果像今天一样满到边上,我们会大吃一惊,会叫成一团,会感到不可思议!好啦,普儿!现在我要给你一桶纯净、清甜的水。一桶维耶嘉斯能一口气喝完的水——可怜的维耶嘉斯,他的身体早让过量的白兰地与水果酒烧坏了。
[第30节] 癞狗有时它会去果园里的农舍,瘦巴巴、气吁吁的。可怜的东西,早巳习惯被人吆喝、掷石头,总是东逃西窜。连狗都向它龇牙裂嘴。它每每在正午的艳阳下走开,哀伤地慢慢踱下山坡。那天下午,它尾随黛安娜走来。警卫一时暴怒,取出**朝它开火,我正好一脚踏出门槛。来不及阻止。可怜的狗,身中一枪,疯狂地挣扎了一会儿,尖锐地哀嚎一声,倒毙在刺槐底下。普儿伸直了头瞪著死狗。黛安娜在我们之间奔来跑去,吓得闪躲不迭。警卫也许後悔了,见人就喋喋解释,却怎么也挥不去心中的愧疚。太阳彷佛掩上薄纱表示哀悼;适片巨慢,就像蒙在惨遭横死的狗那颗完好眼睛上的小小薄膜。午休沈闷难当的寂静,笼罩金黄色的田野,盖住死狗,使得油加利树在海风中弯低了身子,哭得好不凄凉。
[第31节] 四月的牧歌孩子们同普儿到黑杨林边的小溪去,适会儿他们牵著它,一路嬉戏叫喊地跑回来,满载著黄花。方才一片流云用金丝银线覆盖葱绿的草原,往他们身上淋。小傻驴湿透的背上,湿润的吊钟花还在滴水。快活,清新、动人的牧歌啊!在那担泡满了雨水的甜蜜负荷下,连普儿的叫声也柔和起来!它不时转头顺口咬些花朵来吃。雪白、金黄的吊钟花,先在它白中带绿的唾沫间逗留,接著吞追了系著肚带的小肚子。除了你,普儿,有谁能吃下鲜花却不生病的?四月阴晴不定的下午!……普儿晶亮活泼的眼睛里映著乍睛还雨的景致。在西边圣璜的田野上空,可以看见纠结的雨丝从另一采玫瑰色的云端垂下。
[第32节] 金丝雀飞了有一天那只绿全丝雀,不知如何也不知为何飞出了鸟笼。那只老乌是引人感伤的亡友纪念物。只囚怕它冻死饿死,怕它给馋猫捉住,才不曾放它出来。它一整个早晨都在果园的石榴树间、门边的松树上、紫丁香花丛里游荡。孩子们也一整个早晨坐在阳台上,全给适只黄色小乌的忽飞忽停迷住了。普儿没系上绳子,悠哉游哉同只蝴蝶在玫瑰花丛边玩耍。午後全丝雀飞到大房子的屋顶久久不去,在柔和渐弱的阳光中颤抖。不知如何也不知为何,它竟然已回到笼中,快乐如昔。花园里一阵欢声雷动!孩子们跳上跳下,拍著小手,红通通的笑脸有如破晓;黛安娜兴高采烈跟著他们奔跑,和著颈上轻快的小铃当声吠叫:普儿感染了喜气,银光流动的肌肉一蹬,像小山羊一样跳跃起来,用蹄子笨拙地转个华尔滋,然後以前腿站立,後腿踢向明亮温暖的天空。
[第33节] 魔鬼有只驴子忽然出现在镇边的围墙附近,踏著孤独沈重的步伐,尘土飞扬中看起来倍加污黑。没多久孩子们气吁吁街出来,一手提著遮不住黑肚皮的破裤子,一乎用架葡萄的枝条和石块丢它……。它又大又老又黑,骨头凸得像长老一样,光秃秃的皮肤,彷佛处处都会撑破。它露出一嘴大豆般的黄牙,停下来朝天空尖声嘶喊。声量与它的老朽并不相称,……迷路的驴子吗?你不认识它吗,普儿?你想它要的是什么呢?脚步凌乱,走走停停,是从谁家跑出来的?普儿一看见它,双耳直竖如角,耳尖相碰,然後只竖一只,另一只放下:它走向我,想躲追水沟里又想逃开。黑驴子紧紧靠向普儿,擦身而过,扯它的鞍架,闻闻它,朝修道院的围墙嘶鸣,最後沿著墙跑去。大热天里,这一刻令人不寒而栗——害怕的不知道是我还是普儿——一切都颠倒错乱,彷佛原本在黑布前低矮的阴影,忽然罩住小巷转弯处耀眼的孤独,刹时一片死寂,令人窒息。远方的事物一点一滴将我们带回现实。街道另一端的鱼市广场传来永不重复的喧闹声:鱼贩刚从海边回来,正在叫卖他们的鱼:比目鱼、鲻鱼、鲤鱼、鲱鱼、和小龙虾:教堂钟声响起,宣告晨祷的时间到了:磨刀石霍霍作响……。普儿不时看看我,依旧发抖,怕得莫名其妙,我俩悄然相对……。“普儿,我想那不是真的驴子……。”普儿又默默发抖,全身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恐惧地向水沟投出阴沈、忧郁的一瞥。
[第34节] 自由我的眼神在路边花采之间漫游,潮湿绿地上突然有只亮丽的小鸟,不停拍动多彩的翅膀,却飞不走,一时吸引了视线。我们慢慢走近,我在前,普儿在後。邻近的树荫下有个饮水池,一群狡猾的男孩在那里设下捕鸟的网子。悲伤的小媒鸟,拼命鼓动翅膀往上街,不知情地呼叫天空里的弟兄。早晨明朗而洁净,蓝得通透。附近松树林传来一片喜悦轻快的鸟鸣,温柔的金色海风吹绉整片树梢,风中的歌声时近时远却留连不去。可怜、纯真的演唱会,邪恶的心灵竟然紧邻在旁!我骑上普儿,夹紧双腿催促它快步跑上松林。一到浓荫遮成的圆盖下,我鼓掌、高歌、叫喊。普儿感染了我的狂热,也粗声狂鸣不已。回声激荡,尖锐而宏亮,宛如响自一口大井底下。小鸟唱著歇飞到另一座松林里去。正当愤怒的孩童在远处咒骂,普儿用它毛茸茸的大头猛推我的胸口表示感谢,推得我发疼。
[第35节] 恋人清爽的海风吹上红土坡,吹到山顶的草原,在娇嫩的白花问笑成一片,接著又吹到未清扫的松林下,在枯枝间嬉戏,使蓝色、玫瑰色、金色的晶莹蛛网随风摇摆。整个下午都吹著海风。太阳与清风轻轻柔柔抚慰心灵!普儿高兴、轻快、心甘情愿驮著我,好像我没有重量似的。我们登上山坡有如走下坡路轻快。极远处有座松林,望去彷佛海中孤岛,岛中有条颜色糊模的丝带闪闪颤动。山脚下绿色草原上,驴群在灌木丛间跳来跳去。春天似的悸动漂浮在峡谷上空。普儿忽然竖起双耳,将高举的鼻孔张得眼睛般大,露出黄豆似的大牙齿。它深饮四面的风,必定是有什么奇妙、深沈的气味直入心房。没错。就在另一座山丘上,蔚蓝的天空衬著一头秀气的灰毛驴,那就是它的恋人。两声嘶鸣,悠长而嘹亮,震碎这灿烂的时辰,然後像一双瀑布流泻下来。我必须抑制可怜的普儿这种温存的本能。美丽的甜心眼看著它走过田野,心中和它一样哀伤,这一幕幕情景全映在普儿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徒然而神秘的呼唤凄厉地回响,直透雏菊丛!普儿跑得心不甘情不愿,一直想回头转,细碎的快蹄声声都在抗议:“这不公平,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第36节] 三个老妇人“来河堤上头吧,普儿。来吧,让这些可怜的老太太过去。”她们大概来自海边,要不就是山上。瞧!一个是瞎子,另外两个牵著她的手臂带路。大概是要上医院,或去找路易士先生,就是那位医生。你瞧她们走路慢吞吞的,两个明眼的一举一动都战战兢兢!彷佛三个人怕的就是死神。你看得出来吗,普儿?她们伸出手臂做可笑的动作,好像要推开空气,躲避想像中的危险,再细小的花枝也不敢碰触。小于当心点儿,别跌下去了!你听听,她们嘴里的语言多粗俗。是吉普赛人。看看她们的花衣服,饰有圆点和荷叶边。你看到没?年纪都一大把了,没披围巾,高大柔软的身躯依然挺直。黝黑,汗臭、肮脏,迷失在中午的阳光和尘土里,些许粗俗的美依旧残存,有如乾枯、粗糙的回忆。普儿,瞧她们三个。以无比的信心在晚年燃起生机,今年春天又使得黄蓟花开在火热太阳蓬勃的生气里,也沁透了她们的生命。
[第37节] 小拉车雨水使大溪涨到葡萄园那里,我们在溪边碰到一辆满载野草和柑橘的旧驴车陷在泥坑里,动弹不得。有个肮脏褴褛的小女孩,伏在轮上哭泣,用尽幼小膛腔里所有的力气帮驴子推车,那只驴子比普儿更小,?天啊,也瘦多了。小女孩垂泪驱使驴子,驴子顶著风使尽吃奶的力气,却一点用处也没有。她和许多勇敢的小孩一样白费工夫,就像夏日疲倦的微风,晕倒在花丛之间。我拍拍普儿,将它好好套在驴车上,在那只可怜的小驴子前面。然後以温柔口令命它前进,普儿一拉,把拉车和驴子都救出泥坑,拖到堤上。小女孩泪泥纵横的脏脸上绽出开怀的笑容!就像夕阳起先如破碎的黄水晶散落雨云之中,忽然间燃起了黎明的光辉含泪的欢欣里,她送给我两颗精选的蜜橘。我感激地接了过来,一颗递给那头瘦弱的小驴子,作为甜蜜的安慰,为一颗给普儿,算是金色的奖品。
[第38节] 面包普儿,我是不是跟你说过,莫格尔的灵魂是酒?其实面包才是。莫格尔就像一条小麦面包,里头雪白像软软的面包心,外头金黄——噢!黄褐色的太阳——像松软的面包皮。正午时太阳晒得最热,镇上开始弥漫松树和热面包浓烈的香气。整个小镇张开了嘴。小镇就像一张大嘴,正在吃一条大面包。面包真是无所不在:是橄榄油、冷蕃茄汤,乳酪和葡萄的好搭档,面包皮酥脆的滋味还可以配葡萄酒、肉汤、火腿,甚至本身就是美食。不用搭配也可以,像希望一样,或者掺点幻觉……。送面包的人骑著马在每家半掩的门前停下来,拍手喊道: “送面包的!”挂在裸露手臂上的篮子里,你听得到四分之一磅面包掉落在小面包上,或大块面包撞到卷花面包所发出的柔和、清晰的声音……就在此刻,穷人家的孩子有的拉门钤?有的敲大门,对屋里的人久久哀求:“施舍点儿面包吧!”
[第39节] 可洛那的松树不论在哪儿歇脚,普儿,我都觉得身在可洛那的那棵松树下。不管到了什么地方——无论是城市、情爱、荣耀——都觉得到达了蓝天白云下那一大片的翠绿和茂密。就像海外有暴风雨时,灯塔引导莫格尔的水手一样,可洛那松树是屹立在我汹涌梦境中的灯塔,浑圆而清晰,我落魄时高耸的避难所,位在崎岖的红土坡顶,前往圣路加的乞丐都走这里。每当我缅怀此松,我得到的力量何其大!只有它没有因为我成长而不再变大,只有它竟似乎能与日俱增。那年人们砍掉被飓风摧损的树枝,我好像也被挖走一块肉,有时候我横遭痛楚,可洛那的松树好像也感受到同样痛苦。“伟大”一词适用於它,就像适用於海、天,吾心。几个世纪以来,各种族群种族的过客在松荫下歇息,仰望浮云有如身在大海上、在天空下、在我心的怀念之中。有时思绪悠游,不羁的心象任意浮现,有时心思虽有明确的对象,别的心事却如重像出现,可洛那的松树在奇异而永恒的情境中脱去本相,在我浮荡的心境里,看来身形无比硕大,树声飒飒召唤我回到树下的宁静里安息,有如我生命旅程真正的永恒目的地。注:可洛那之原文“la Corona”有“皇冠”的意思。
[第40节] 达尔朋达尔朋是普儿的医生,他像花公十一样庞大,如西瓜一般红润。体重重达三百磅。年纪自称是花甲之年。他说起话来好像缺了琴键的旧钢琴;有时嘴里吐出的不是字,只是一团空气。一边咕哝一边还摇头晃脑、舞动双手、前後摇晃、清清喉咙、往手帕咳痰,该有的动作都有了。真是晚饭前愉快的演奏会。他嘴里一颗牙齿也不剩,几乎只吃面包屑,都先捏在手里揉一揉。他把面包滚成小球,再往红嘴里一送!就这样含一个钟头,在口中转来转去!一球吃完再吃一球。由於他用牙龈咀嚼,下巴的胡须会碰到鹰钧鼻。他真的有花公牛那么大。站在铁匠门口就把整个店都遮住了。但是对普儿却像孩子一样温和。如果看见一采花或一只小鸟,他就忽然发笑,张大嘴巴长笑不已,每次都要笑出眼泪才停。恢复平静以後,他会往老坟场那边望去,喃喃念著:“我的小女孩,我可怜的小女孩……”
[第41节] 男孩与水满布尘埃的大畜栏给烈日烤成不毛之地,无论脚步多轻,都会扬起细白的尘土,升到眼睛的高度,栏中有个小男孩在泉水旁边,彼此都用心灵坦白愉快地融合。虽然一棵树也不长,一到那里,心中便充满阳光用大字母所写成的字,眼里也从深蓝色的天空反映出这个字:绿洲。早晨已经燠热得如同午休时间,圣方济的夏蝉在畜栏里的橄榄树上尖声嘶叫。太阳晒在男孩头上,他聚精会神看水,一点也不在意。他俯伏在地,一只手放追奔流的水中,泉水在他的掌心形成一座清凉、优雅、颤抖的宫殿,黑眼珠里满溢喜悦。他自言自语又嗅了嗅,另一只手在破衣服里抓来抓去。水殿始终如一却不断更新,有时变得难以捉摸。男孩想得忘我,凝神屏气,沈浸在自己的心灵深处,即使脉搏的律动更换这活水晶里灵敏的万花筒,竟夺不去他原先抓住的形体。普儿,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我跟你说的话,但是那男孩手里捧的是,我的灵魂。
[第42节] 友情我们深深了解彼此。随它漫游,它总是驮我到我想去的地方。普儿知道我到达可洛那的松树时,喜欢抚摸树干,透过松树明朗透光的巨大叶罩仰望天空;它知道我喜欢那条通向古泉的芳草小径;也知道从满布松林的山岗眺望河流便是如昼的风景,真是赏心乐事。如果我在它背上安心打起瞌睡,睁开眼睛,总会看到这类悦目的景致。我把普儿当小孩看。假如山径崎岖,我在背上显得累赘,就会下来减轻它的负担。我吻它、逗它、闹它;它心里很明白我爱它,对我绝无怨恨。它那么像我,我觉得我做的梦,它也在做。普儿像热情的少女一样爱恋我。从不反抗。我知道我是它的幸福。它甚至避开其他的驴子和人。
[第43节] 摇篮曲卖木炭的小女儿生得漂亮,却像个铜板脏兮兮的,黑眼睛闪闪发亮,厚实的嘴唇在煤灰之间益显鲜红,她坐在茅屋门口的地砖上,摇著她的小弟弟入睡。五月天生气勃勃,像太阳的中心一样光灿炽热。在明亮的宁静里,听得见锅炉在田野间煮沸的滚腾,草原上牛马的鸣叫,以及尤加利树林里海风的喜悦。女孩甜声唱道:“我的宝宝好好睡在圣母的怀里……”停了一下,有风……“宝宝睡了,哄他的人也睡了……”有风……普儿在燥热的松林间轻蹄漫步,悠然走近。然後躺在黑色的土地上,随著悠长的摇篮曲像孩子一样睡著了。
[第44节] 患肺痨病的小女孩白石灰墙的冷清病房中央,她直挺挺地坐在孤独的椅子上,面色苍白无神,像株枯萎的香甘松。医生要她下乡晒点三月的阳光,不过可怜的孩子身体太弱了。“就快走到桥边的时候,”她告诉我,“你知道吗,老伯伯,我就透不过气来。”她微弱、断绩的童音疲倦地弱去,就像夏天的微风时而欲吹又止。我让她骑著普儿出来透透气。一路上,削瘦垂死的脸庞笑得多开心,满是黑眼珠、白牙齿。妇人都跑到门口看我们走过。普儿放慢脚步,彷佛知道背上驮的是栗脆弱的玻璃百合。兴奋和喜悦改变了小女孩的容貌,配上一身纯白的衣裳,看起来就像路过小镇赶往南方的天使。
[第45节] 露西渥圣母的庙会“普儿,”我对我的小驴子说,“我们到外边去等车队。车队会带来远方多婊娜树林的低语,阿尼玛松林的神秘,马德斯和两个佛雷诺斯的清新气息,和露西娜的芬芳……。”我把英姿焕发的普儿带去,好让它向女孩们献殷勤,走过泉水街,微弱的太阳渐渐西下,将沿街的白石灰屋檐高高挂上玫瑰色的丝带。然後我们追入渥儿诺斯围著篱笆的田野,从那里可以看见通往杨诺斯的道路的全貌。车队已经爬上斜坡。一阵微雨从一抹调皮捣蛋的紫云落到绿色葡萄藤上,也落到露西渥人身上。但是这群人谁也没有抬头看雨。打头阵的是一群快乐的年轻夫妇,骑著挂满摩尔式饰物的驴子、骡和马,男的兴高采烈,女的神采飞扬。这队华丽、活泼的人群走过了还会开回头,不停无厘头地相互择队。接著是载满醉鬼的车子,吵闹、粗鲁、乱七八糟:跟著是垂挂白幔的花车,蓓蕾般的棕肤少女们坐在篷盖下面拍打铃鼓,尖声高唱塞维尔歌曲。更多马匹,更多驴子……那领队的高喊:“露西渥的圣母万岁!万万岁——!”他头发灰白,身体乾瘦,面色红润,背上挂著宽边帽,全色的权杖靠在马镗上。压阵的是两头大花十——五彩缤纷的头带上还装饰著小亮片,像大主教一样——慢慢拖著圣母像走来。浅银紫色的圣像在摆满鲜花的白色牛车上,像座繁花盛开的阴郁花园。这时候乐声传来,不时给铃当声、烟火声和铁蹄踏在石头上的重响掩盖过去。普儿弯曲前腿,缓缓跪下,像个妇人谦卑而恭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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