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解开的心结1600字
福乐居在天子脚下皇城根儿边算不得一流酒楼,但这里有几道拿手好菜却是做得颇为地道,以前的侍卫统领董大人在时,特别喜好这里的豆腐羹和熬螺丝,常带弟兄们来,吃得多了,这里也渐渐成了侍卫们聚会的地点。
黄昏时分,美延换了衣服,只带一个小厮骑马径直来到福乐居门口,早有小二迎接进去,送到二楼的雅座包厢。只见许、申、史三位同僚早已在那里久候,大家见过了,都吵着美延来迟了,要罚酒三杯,老许笑道:“景老弟新婚宴尔,温柔乡里拌住脚跟,姗姗来迟也是情有可原。不知老弟今日答应了新娘子什么条件才被放了出来?”申友桂更是一把将美延拖近到眼前,一边上下打量着,一边说道:“老弟这几天辛苦,连黑眼圈都映出来了;看来我这锅党参鹿髓汤是点对啦。”大家哄然大笑。
美延听了却是哭笑不得——他那新娘子在洞房之夜突然晕倒,现在还在套间暖阁里静养;这几日他们连面也没见上几次。于是他胡乱打了个哈哈,然后说道:“哥哥们今日好兴致,小弟情愿领罚。”说着,三杯滚热的老酒下了肚。
“痛快!来来来,大家干了这杯。”老许一举杯,大家纷纷响应。
申友桂夹了一筷子香辣蹄花,冲着老许说道:“这里新换的厨子比起老魏的手艺就是要差那么一点点,等明儿哥哥你启程前,兄弟们在归林居为哥哥饯行;前几日那里来了个大厨,手艺很是不错。”
美延正要去夹这里的招牌小菜——麻酱粉皮,吃见此言,立刻放下筷子,疑惑地问道:“怎么回事,许大哥你要去哪里呀?”
“傻兄弟,你陷在柔情蜜意之中,那知这几天宫中的事,”申友桂说道,“这两日皇上一连下了几道恩旨,先是提拔了几名左右龙武军的副将,再是左右羽林将军换防,又精选了一批兵卒补充左右羽林军,陶大人和平大人班上的侍卫也换了几个生面孔,今儿又外放了几个官员,都是武将,我们老许也被派去范阳了。今儿约你来就是要一同为老许贺喜的。”
“真的,”美延又惊又喜,“哥哥正值壮年,且此一去,又恰巧重回董大人麾下,金戈铁马驰骋疆场,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将来封妻荫子,青史留名啊。”美延心中羡慕的同时,不由也升起一份惆怅。
“蒙圣上鸿恩,得此机缘,只求兢兢业业,肝脑涂地以报效朝廷!”老许抱拳当胸,说了这一出套话后,才话锋一转,笑盈盈地说道,“说实话,哥哥我这京官也当腻了,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可又有几人明白伴君如伴虎,不说这京里有多少树大根深、盘根错节的派系,就说这皇城根下,什么都缺时,也不会缺了官,一、二品大员遍地都是,何况你我。下去自然就不同了,好歹是天子身边的人,多少高看你两眼,哥哥我可要趁着这次去外面好好舒展舒展。”
“那就祝许大哥一路顺风,筋骨伸展得舒舒服服的。”申友桂调侃道。
“一定,一定。”老许一举杯,自饮了一杯。
一直没出声的史元梦干咳了两声,这是他通常要开口的前奏。“哥哥此去关山万里,可知天下乌鸦一般黑,只要有利益的地方就不会没有争斗。”
“正是这话,弟兄们不在身边,哥哥在那人生地不熟之处更要当心小人才是。”美延附和道。
“老史就爱在别人兴头上泼冷水。有董大人在,哥哥自然是有护身符的。”申友桂呷了一口酒,白了史元梦一眼。
“兄弟们放心,好也罢,歹也罢,我老许这几年在官场上打过滚也翻过身,生人总有熟的时候,何况是地?”许雷用一种自我欣赏的腔调回答道,“再说我老许也不是正人君子,不能讲有虎狼之风,恩仇必报却是有的。倒是宫里这段时日暗流涌动,你们几个谨言慎行,处处留心才是。”
“我多日没有当值,听说齐王请旨出京到南边赈灾去啦。”美延问道。
“南边大旱已有些时日,这个时辰出去,却也挑得有趣。”史元梦不紧不慢地说。
“太后今天突然移驾东林别业,说是身体有恙,要去静修。”申友桂冲着美延说。
“是嘛,”美延目光中带着一丝狐疑,说道,“太后常年深居内宫,几年都未去过避暑山庄,这个节令却跑去东林别业?”
申友桂干了杯中的酒,说道:“东林别业里不是有个清虚观嘛。”
“宫里没清修的地方吗?”美延反问道,“当年丽阳公主出塞后,太后大病一场;好了之后,不是在宫中专门请人改建了紫云阁,每年给丽阳公主祈福不都在那里吗?”
“谁不知道这个?”老许眨了眨眼,“可这次太后就说那边清静,谁敢说个别的?”
“她自个儿常年在慈寿宫,除了冷宫没个比那里更清静的去处啦。”不知为什么,美延从看到太后的第一眼起,就觉得这个母仪天下的女人身上除了从容淡定,更有掩饰不住的清冷之气。也许几十年的宫廷斗争让她不得不如此,所以她作为祖母永远不会有自己奶奶那样的平易近人,当然也就尝不到真正的天伦之乐。
“这次她可不冷清,”老许接着说道,“她带了端妃。”
“端妃?”美延更是疑惑。
“端妃是她嫡亲侄女嘛。”申友桂答道。
“谁不知道这个,关健是只带了端妃。”老许道。
“太子有恙,皇后自然留下来照顾太子啦?”申友桂自己也说得没多少底气。
“那其他嫔妃们呢?”史元梦意味深长地淡淡一笑。
申友桂向门边望了一眼,压低声音说道:“莫不是太子的病情更重了?”
“孺子可教也。”史元梦调侃道。
“太后虽说崇尚黄老之道,可也不是不问俗事之人,”老许想了想说,“当年皇上是怎么登基来着?”
“正因为这样,皇上自打亲政以来,太后娘家恩宠日隆,仔细想想却没个实权之人,可见皇上对外戚颇有戒心;真是福兮祸兮,魏王却因是太后亲侄女儿所出,反道得不到皇上喜爱。”史元梦叹道。
“太后那样精明,自然不会看不出这些,可见太后是深明大义之人。只是太子久病,魏王却也是个人才;至于自家出身,太后未必想得太多。”美延曾在慈寿宫当差,对太后一族有些了解,而且魏王文武双全,的确在他几个哥哥之上。
“皇上以孝治天下,对太后自然是言听计从,”老许分析道,“可据我看来,他们娘俩也是有心结的。”
“你是说丽阳公主之事?”申友桂早从宫中老人那里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
老许哼了一声,却没有接茬。
美延虽然年轻,可也有过耳闻,当年丽阳公主出塞之事疑云重重,是宫中上下人等最忌讳的。
“就算太后大权在握,可这权能有多少归她使用,却有待考量。”史元梦转了话题,无奈地摇摇头,说道,“再说太后一声令下,底下人表面上赤胆忠心,暗地里各怀鬼胎,只答应不动窝,许是这架空的尴尬让她下决心与娘家联手。”
“那齐王出巡想是避嫌,离开这是非之地喽?”老申又问道。
“还是想用他的行动传递什么信息?”老史紧接着说。
“齐王平日就慎言畏事,再者他的母妃可是因获罪自尽而死的,在宫里也算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主儿。”申友桂说道。
“正因为这个才难说呀。”老许轻声说道。
“压抑得太久,总希望有出头的一天,而且比别人更加强烈!”美延对此感同身受。
“依我看这皇子里楚王也是个尖儿,”申友桂一本正经地又分析道,“这几年楚王可做了几件大事,连左相那个老刺头,都对楚王另眼相看的。”
“年轻气盛,锋芒也太露了些。”老许盯着酒杯说道。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史元梦叹道。
“帝王家啊——,几位留在京里,想做逍遥派也难。少做出头鸟,明哲保身才是上上之策!”老许叹道。
大家突然都没了话,默默地吃着东西。
半晌,申友桂笑道:“弟兄们出来不说说笑笑,反倒干瞪眼吃喝。”
“小二,”他冲到门口,大声喊道,“叫艳霞、彩云二位姑娘上来。”
……
正在弟兄们酒酣耳热之际,家里却派人来找美延回去。这自然又少不了被兄弟们嘲弄一番。美延知道他那新娘子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必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美延的祖父因军功被封县公,父亲景连程将军虽是世袭爵位,但自己也是戎马出身,南征北战多年,战功显赫;但自从在五年前的一次战役中受了重伤,就只在兵部挂个虚职领俸,人则一直在家静养,由他的侍妾寒梅服侍,家中诸事不论,全权由夫人处理。所以美延匆匆赶回家,径直来到母亲房中。
景夫人的房间素来以清雅质朴为本,堂中不过设有花梨桌椅、漆器小几等物,案上花囊、石鼎,墙上名人字画,均是色彩素净大方之色;只因美延大婚,厅内也挂了红灯,贴了窗花;素屏之后的套间内,梳妆台上只有铜镜、妆奁,书架之上却满满是儒道佛书,旁边更有古琴一张;临窗的楠木漆金大床上,垂着水墨字画的幔帐,正显出主人的沉稳端然、气度非凡。景夫人坐在床沿的锦褥上,媳妇坐在下垂手的椅子上。看室内的气氛,两人似乎已坐了很长时间。
见美延进来,秀蝶款款起身相迎,美延点头做答。因为新婚还未出一月,她依然穿着水红色衣衫,样式简洁,正是家居常服;发上也只簪了红绒花和一只珍珠碧玺点翠多宝簪,其他首饰全无;薄施粉黛,轻点朱唇,在烛光摇曳之中,迷迷离离,却也别有一番风情。
美延曾经满怀期待,坚信这世间必有一个人在某处静静地等他;而他也已断定那人必定是自己心中所想。可天意弄人,眼前与梦想差距之大,是他在脑海中翻动过一千次的念头中都没有出现过的。面对家族的责任,他没有过一句抱怨,但要说没有心痛,连他自己也骗不过去。但他又是个豁达之人,在挣扎之后,选择了面对现实:就让那份还未开放的感情升华成天上的霞光,留给自己一片美好的天空;让面前的存在变成桌上的烛火,虽只照得三两步远,却是生活的真实。
好在这个女子虽是身弱性怯,但举止还算大方有礼。不去奢求了,在母亲的调教下,让她,也让自己去适应吧!
美延向母亲行过礼,脱了袍服,回身坐到母亲身边,问道:“娘着急唤儿子来是有什么大事?”
景夫人摸着儿子的手,眼里满是爱意;却答非所问:“你又吃多酒了,脸上红红的,手也滚热。”
美延不好意思地抽回手,偷眼望了望秀蝶,只见她规规矩矩低头坐着,像什么也没看见。
“娘急着叫儿子来,却又卖起关子来。”美延见母亲并不切入主题,就知不是什么坏事,却也必是急着要办的。
果然,老太太笑着说道:“宫里顾公公来传娘娘懿旨,让我明天带上秀蝶进宫。”
“进宫?却是为何?”这顾太监是皇后宫中的主事太监,先皇后在世时,因为母亲与先皇后姊妹相交甚厚,他道是常来传旨;现今皇后之父虽与自家外祖父有同门之谊,但两家多年并无多少来往,自己新婚之时,只有国舅爷来略坐了坐,这不年不节的突然让他们进宫,美延自然想不通。
“当年秀蝶祖父仗义疏财,不但救了太爷,也间接救了整个西北大营。皇后得知你娶得是当年恩人之孙,必要见上一见。”景夫人慢慢解释道。
自己家决定娶秀蝶时,不知多少人惊掉下巴,堂堂县公爷之孙要娶一个商贾家的女儿,京城高门权贵之中一时议论纷纷,为此母亲还专门找人给秀蝶的父亲谋了个从七品的虚衔。皇后虽身居内宫,却未必不知此事。他们成亲已有多日,现在为何才想起要见秀蝶?想想兄弟们在酒楼的谈话,美延更是疑虑重重。
景夫人似乎看出了美延的心思,轻轻叹道:“当年先皇后在时,皇帝是如何宠爱的?可惜佳人命薄,也没留下个子嗣。当今皇后从才人到嫔到妃,中间又逢家道中落,权势渐衰,直到今日,一步步起来也实属不易。”
“如果她还是家族兴盛,也未必有机会母仪天下。”美延脱口而出。
景夫人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秀蝶,见她像没听懂似的皱了下眉头,也就笑着岔开话题:“她三子两女长成人的也就太子和三公主,现如今三公主也殁了,只留太子一个,好好的又得了这奇怪的病。”
“奇怪的病?”坐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秀蝶突然插了一句。
景夫人招手示意秀蝶也坐到她身边,然后说道:“说奇怪,是太子这病来得没个征兆,好好的晕倒一次,之后就总是晕,身体也越来越虚弱。”
“头晕也能算是什么大病?我看今天秀蝶精神就不错嘛。”话一出口美延就后悔了,他抱歉地冲秀蝶笑了笑。
秀蝶看上去并不介意,满眼好奇地接口道:“对呀,体弱的人也不少见,我这晕了段时日,也渐好啦。”
“不一样,”景夫人爱怜地拿起秀蝶的一只手臂,轻轻摩挲着,一边回答道:“你这病姜太医和胡太医都来瞧过,两人都说是劳累,外加水土不服,开得方子也是大同小异;可太子那病一个太医一个方子,有说脾虚,有说肾亏,有说肝火盛,还有说肺气不足,五花八门的,可谁也不敢放开胆子治,都是用温和的材料,不上不下,不火不泄的。”
“那不把病耽误了?”秀蝶又插了一句。
“谁说不是,为这皇上还处罚了几个太医,可后来补上的也是一样,没个敢放开手脚的。”景夫人叹惜道。
“平时王子公主们有个头疼脑热的,太医们上蹿下跳争着出头,讨上面欢心;现今看他们真本事时,都成了缩头乌龟。当年简亲王病得没了气,就是个民间郎中三副药加几只针给医好的,可见那些个太医也不过是些沽名钓誉之辈。”美延不屑地说道。
秀蝶抿着嘴,愣愣地盯着桌上的香炉,却似有一丝笑意。
美延见了,自知是因为自己的话中褒奖民间,而她这没有贵族身份的女子自是欢喜,就又接着道:“以后秀蝶也不用什么姜太医、胡太医的,就用江湖太医好啦!”
“你这孩子呀,”景夫人笑着用手指戳了一下儿子的额头,“太医们也有他们的难处,治不好,处置他一个;治出个好歹,不知要株连多少人呢。”
“还是学艺不精。”美延可不是没见过妙手回春之人。
景夫人并不接茬,只是叹了口气说:“只是病了谁苦了谁。”
“都以为寒门小户为缺衣少食犯愁,仕宦商贾想着仕途经济,看来这宝塔尖上的天子家难为事也麻烦着呢!”秀蝶像回过神来,感慨不已。
景夫人点点头,深深地望着秀蝶,“也不能说你这孩子不知道深浅,民间不知有多少人这么想呢。”
秀蝶大大方方回望着景夫人,说道:“我小的时候,有位公主随夫回乡,路过我们那里,那场面阵势,连我个小孩子也一辈子不会忘记。那时我曾想过,公主一定是世上最美丽、最高贵、最幸福的女人。”
景夫人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说道:“这下江南的公主是当今皇上的九妹,母妃也只是个宫嫔;当年圣上曾有位最得宠的御妹——丽阳公主,那出入的排场,不是亲眼所见,想是想不出来的。”
“真的?”秀蝶张大眼睛,一派天真无邪。
“你见得这位公主的丈夫,还是我的姨表叔父呢。”美延可没有一点显摆的意思。秀蝶的眼睛却像要快睁破一般,嘴巴也张得合不拢,半天才说道:“那我们和皇上岂不是亲戚啦!”
美延母子相视而笑,景夫人拍着秀蝶的肩头,眼睛停在她秀丽的面庞上,“这要也算是亲戚,那天下不知有多少人家能说是皇亲国戚啦。”
秀蝶似乎不好意思起来,低了头,轻声说道:“在我们,这就是亲戚的。”
景夫人眉头一挑,收回手臂,互相搭在一起,点头道:“民间七拐八绕的都是亲兄热弟,大家也靠着这个来互相扶持。百姓讲那帝王家三宫六院,皇上大舅子小舅子老丈人掰着手指头都数不过来,他自己都还认不全呢,我们这算什么?再说,宫里可不比民间,家事有时候就是国事,要是都以亲情来论,当年也不会让丽阳公主去和亲了。”
“那么宠她还让她和亲?古时候有个王昭君,那不过是个宫女顶替的。她这正牌公主可够倒霉的。”秀蝶一边从桌上拿茶给婆婆,一边叹道。
景夫人接过茶碗却不吃,只是愣愣地看着秀蝶,像是想起了什么;秀蝶连做了两个询问的表情,景夫人只是发呆;秀蝶一时惶恐,不知所措地上下打量着婆婆和她手中的茶碗,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只得可怜兮兮地转头望向美延。
美延笑道:“娘又想起过去的事了!娘与先皇后颇是投缘,那丽阳公主与先皇后也是姑嫂情深,当年公主出塞时,又是父亲做得先导官,所以每每谈及,娘都感慨不已。”
“正是,”景夫人收回目光,笑了笑,接过茶杯,呷了一口,用平常语气说道,“这丽阳公主不但貌美,而且心善。宫里到现在还有人念着她的好呢。只可惜命太薄,小小年纪就去突厥和亲,好在听说突厥王子对她宠爱有加,只是直到现在公主也没个机会回来。太后每年都会在宫中给公主祈福,而丽阳公主的寝宫现今也还空着,天天有人收拾打扫,许是太后和皇上想着有一天公主还能回来省亲吧。”
“万里之遥,又是异国他乡,回来也难!”公主出塞时美延还未出世,但这个公主在他家却是鼎鼎大名,旁人虽是不知,可他几次听到父母悄悄谈论过,这公主和他家似乎有一份说不出的缘。
秀蝶却是一幅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那么宠她,为什么要叫她去和亲呢?宫里又不只她一个公主?”
“所以家家一本难念的经。只是经文各有不同罢了。那帝王家不但是人家,还是国家。有些难处别人想也想不到的。”景夫人几十年的阅历,自然明白这种不得已,“王孙公主也不得不看自己的造化。”
秀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太子生病也算是他的宿命吧。”
听到“宿命”二字,美延不由自主“哼”了一声。
秀蝶吓了一跳,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惶恐地看住美延。
见她这样,美延冲她笑了笑,解释道:“我是不信宿命的。有些东西就是人祸!”
“你这孩子都说些什么,小心亵渎了神灵。”景夫人嗔怪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命中注定的!人再大,能有多大本事!还大得过天?”
“就是嘛,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秀蝶附和道。
美延不想为这个和女人家争辩,就换了口气问道:“对对,不过皇后关心太子还来不及,又叫我们进宫去凑什么热闹?”
“想来正是关心太子才有此举动。”景夫人把茶杯递还给秀蝶。
“我们是大夫郎中?”美延反问道。
“太子这病古怪得很,不好不坏,却又起不了身。听安平侯夫人讲,皇后都找过僧人道士做了道场了。我想皇后现在是有病乱投医,想来你们新婚不久,八成是要借借秀蝶的喜气。”景夫人分析道。
“这段时日,京里公侯家成亲的晚辈也有几个,单单我们有喜气?”美延不屑中也不是没有不安。
“想来是因为秀蝶……”景夫人突然住了口,下意识地抿起嘴唇。
才压下去的不自在又泛了起来。美延不由望了一眼秀蝶,秀蝶也正望向他,两人目光一碰,慌得秀蝶立刻低下了头。
“秀蝶身子不好,您推了不就是啦?”美延赌气说道。
景夫人当然知道儿子的心情,却又不能当着媳妇的面多讲,只能笑道:“那不成抗旨了?”
“我不介意的,”秀蝶扑闪着美丽的大眼睛,真诚而又单纯,“小时候,我三哥多病,我娘就是找了个小伙计的娘给我三哥起得名儿,说是穷苦人,能压服住,后来我三哥身体真的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我本来出身就低,如果我真能有什么用处,对国对家都好,不也是我的功德一件啊!”
景夫人对秀蝶的善解人意很满意。“但愿太子殿下否极泰来,吉人天相,能过了这一劫。”说着,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秀蝶也随着念了一声。
美延突然有些惭愧,她想着别人的好,以为自己是为她打抱不平。
景夫人转头对美延笑着说:“你看我们这东拉西扯地都说了些什么?你们早些回去准备准备,你媳妇头一次见这么大的阵势,我已告了她些,你回去再和她好好讲讲。”景夫人又转向秀蝶,见她低着头摆弄衣带,就拉起秀蝶的手,说道:“你就是再豁达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现在有个准备才是。不过也别太怯上,明天跟着我就是了。”
美延他们答应着,又吩咐了丫头们几句,就告辞出来。
回到自己院中,早有秀蝶陪嫁过来的丫头紫苏迎了出来,打起帘笼。这丫头口齿伶俐,手脚勤快,比那三个陪嫁来的丫头都有眼色。
秀蝶放慢脚步,敬让美延先进屋。
紫苏似无意地瞥了下秀蝶,秀蝶也淡淡地回望了一眼,脸上显出笑意……
美延并不注意,立在当地,第一次有了想进暖阁的欲望。他回身看了一眼秀蝶,她浸在烛的光晕里,朦胧中,眼眸出奇的明亮清澈,让人一眼就读出她的纯净天然;他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怯意,把脚的方向调回正直,轻咳了一声,说道:“早点歇着吧。”
她答应着,目送他走进自己房间。
这一夜美延一直似睡非睡,听得暖阁里也是辗转反侧。
太极宫朱漆广亮大门上,兽面衔环庄严,门钉纵横成行。宫门虽是紧闭,却掩不住宫内的气象森严,华贵壮观。透过砖红色的围墙可以看到几个宫殿的琉璃瓦顶,流光溢彩,变幻瑰丽。
宫门前华服锦饰的新娘子收回远眺的目光,忍不住走上前去,用手轻抚那一颗颗金沤浮钉,每一颗钉头都如一股暖流击打她的心头,蒸腾她的双眸。朦胧中,只见大门缓缓打开,一个十七八岁的皇家帝姬在宫娥彩女的簇拥下轻盈而至。无瑕的面庞显出娇艳的红晕,婀娜的身姿摇摆韵致的鼓点;那扑闪的灵眸望向她,晶光似濯,牵动着她恍惚迷离的心神,拉扯着她的瞬息万变的思绪;她冲着她微笑,一如平时般安详谦和;她与她擦身而过,她嗅到她身上熟悉的气息;“等等……”新娘子伸手想去拦住她的去路,那身影回过身来,身姿却一点一点模糊下去,像无尘玉宇中的一片轻雾,飘然远去,融化在耀眼的阳光里……
她后退一步,再次抬头望向红墙碧瓦,深深吸了口气,好像要把这里的气息带走一般。
当值的侍卫头领申友桂在她身后已站了半日,她如痴如醉的神情,让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挥手让侍卫们不要出声,就这么站着,直到新娘子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才轻声唤道:“是景家弟妹吧……”
※※※
“你说这少奶奶也太没见过个世面了,那么多人在一起,她还能跟丢了,这还是昨个儿太太千叮咛万嘱咐了一个晚上呢。”说话得是景夫人房里的李嬷嬷。
“怎么回事呀?”
“是啊,是啊。”听声音是景夫人房里的小丫头玉珍和小茹。
“我们进宫才走到永寿宫门口,顶头遇见来看淑妃娘娘的锦平侯诰命,太太客气了几句,还拉过少奶奶认了认,可一转身走开没几步就发现少奶奶不见了。宫里可是能瞎吵吵的吗,只得偷偷告了引路的公公,返回头找。想来少奶奶走出几步也发现跟错了队,可她不好好在原地等,竟然在皇宫大内之中胡跑乱窜。这大内之中一个宫靠一个宫,弯弯绕绕的,我随太太都走过好几次了,还是昏头转向的,她如何绕得出来?我们找了大半日,直走到太极宫门前,才见几个侍卫和少奶奶站在那里。这少奶奶也算腿脚快,竟然从最东边走到了最西边。也算她有能为,这么长一段路竟然没有遇上个找事儿的。太太一见,当时就愣那儿了,半天没喘上气来,可把我给吓坏了!”李嬷嬷一口气讲了一大串,咚咚地用手拍着自己的胸膛,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把这口气换上来似的。
“少爷也是侍卫,这脸还不丢老了去了。”玉珍的声音忿忿不平。
小茹像才反应过来似的,哧地一声笑了。
李嬷嬷听见,厉声斥责了几句,三人停顿了一会儿,才听李嬷嬷又说道:“这也罢啦,等进了皇后的宫里,娘娘想借借她这新娘子的喜气给太子冲冲病气,就领她到太子休养之处,可她见了太子竟像着了魔障似的,直盯着太子看了半天,真是不懂规矩啊!见了长辈都不能轻易直视,何况是太子爷?我们在一边干着急,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皇后真有母仪天下的风范,不但没说什么,而且还直夸少奶奶长得漂亮,给人亲近感,还赐了只玉白菜给她;可她倒好,一出宫门遇见昭怀公主,行礼时稀里哗啦就掉到了地上,把锦盒都摔坏了。哎,我们这样的人家出了这么一位奶奶,这事儿不用咱们传,明个儿全京城的显贵家里都知道了。”李嬷嬷的声音中有无可奈何,更有愠怒在里面。
“怪不得太太回来脸色不好,午饭也没吃两口呢。”玉珍接口道。
“好歹现在是歇下啦,让太太一个人静会儿吧,你们两个悄悄的,少找骂去。”
美延还没回到家就已听说了这事,因为担心母亲生气上火,所以匆匆赶过来,没进垂花门就听见下人们议论,又听到母亲躺下了,就转身回来,想吃晚饭时再来。才走到穿堂,就见小丫头芸儿咚咚地跑了来,美延立时叫住,怕她进去吵到母亲,可芸儿却说表姑太太来了,正等太太说事儿呢。美延听了,心里更不自在,这表姑母寡居多年,最爱东家长西家短,这必是听见上午的事儿,来打听是非的。
美延心烦意乱,无精打采一直出来。路过梅姨娘院门口,只见院门半掩着,一个小丫头坐在门口的石凳上打盹儿,院里鸦雀无闻。想来父亲歇午睡还没起来,进去不便,遂穿过角门,随意走着。这秀蝶本来看着还有几份气质,怎么到了大场面上却是如此慌乱?自己踏着的脚步声,憔悴而另有一种哀感,这属于自己的声音,让他心上才亮起得一点萤火,又被灰尘扑灭了。自己一不顺心,眼前什么都不中意起来。连园门上精雕细琢的花纹也看起来是如此俗气。
他抬脚将地上的一块碎石踢了出去,顺着碎石飞出的方向,先皇御笔亲书的“彪炳千古”四个大字映进眼帘。自己竟漫无目的不知不觉来到宗祠门口。美延苦笑一声,这匾额多少次让自己热血沸腾、激情澎湃,现在却成了无言的讽刺和嘲弄。他没心思进去,转身就走,心里却猛然一动,似乎有东西拉扯开了他的心结,让他眼前出现了一片光亮。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一丝笑意浮上了美延的脸颊,他转身向自己的东跨院走去。
听到有人走进房间,秀蝶抬起眼帘,深黑的大眼睛盛满了忧郁、苦闷和内疚。见美延紧锁眉头,脸上的表情阴晴不稳,立刻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月牙形的阴影。
本来想着为完成自己的计划,不得不去迁就她,还在门外好好整理了下自己的心情和表情;可只是一见她抱着锦盒傻愣愣地坐在床边,一付楚楚可怜的样子,心就不由自主柔软下来,一些不知是为她开脱,还是要说服自己的理由也莫名其妙地涌了上来。
他挨着秀蝶坐下,从秀蝶手中拿过锦匣。锦匣是雕花紫檀木的,上面饰有红绿宝石,确是宫中真品。此时锦匣上无一饰物有损,只是连接盒盖与盒体的铰链被摔开来。“没关系,找个匠人修一下就成了。”
秀蝶没有抬头,低低的声音说:“都是我不好,我也不知今天是怎么了,从进宫开始就一直做错事,我出丑事小,却让全家人都跟着脸上无光。”
“已经这样,过分自责也无用啊!娘都没有多说什么。”美延安慰道,自己的眉头不自觉地舒展开来。
“正是这样我心里才更难过嘛,”秀蝶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恨不得她老人家打我一顿呢。”
“娘这是关心你,照顾你的感受,你就更不该郁郁寡欢了。把心放宽些,每天有多少新鲜事情,咱们这事也就是在别人口里打几个来回,过两天就没事了。”美延本想拍拍她的手背,可手伸出去,又缩了回来。
“你们为什么都这样,这时候一个个还心平气和的,连个脸色都不给我!”秀蝶突然抬起头,瞪大眼睛看着美延。
“这些事算是给了你教训,你已经承受过了,我们再说、你再内疚懊恼也于事无补;你在娘家里自然没见过这么大场面,一时惊慌也是有的,以后我们多带你出去走走,你就知道了。”美延说得自然,没有一丝牵强。
秀蝶从美延手中又把锦匣拿了回来,低了头,摆弄着断了的铰链。看样子心情比先前要好了一些。
美延不由在心中苦笑一声,从成亲到现在,这一次是两人单独在一起时,说话最多,坐得最亲密的一次。
见她再不开口,美延轻咳了一声,说道:“好了,你再这样愁眉苦脸的,就太辜负我们的心了。去收拾一下,我们过去看看娘。”
“嗯。”秀蝶答应一声,才起身,就见紫苏蒙头进来,见两人这般光景,尴尬地笑了笑,把目光投身秀蝶。
“什么事?”秀蝶问道。
“没什么,就是这天在外面见了只蝴蝶,好奇怪的,想来叫小姐看看。”紫苏放低声音。
“真的?这可不是蝴蝶飞的季节。”秀蝶声音里似有惊喜之意。
美延见秀蝶被吸引过去,乐得她忘了先前不高兴的事,也就笑着说道:“那咱们去看看。”
“许是飞走了吧?”秀蝶轻叹一声。
“我想也是。”紫苏点了点头。
“那也得看了才知道吧。”美延道,“快点儿,要不真飞走啦。”说道,就出了门。
秀蝶与紫苏对视一眼,紫苏无奈地摇了摇头,愁云再次笼住秀蝶的双眸……
初一:兮兮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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