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皋亭外逢别君1600字
呵,这便是被孔夫子叹为“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的长江水了,山河永固,流水常东。今日,我迎着穿林打叶的潇潇暮雨,逆着江水,也逆着千古时光,吟啸徐行,为的是去赴一场和一位文化巨人在一千年前订下的约会。
行走之间,也不知过了几许,注目江畔两侧,码头货船竟换作苇丛竹庐,空气中少了浮躁气息,我的心情也平静了不少。自然总是在褪去了人类文明的外衣后才翩然而出。在现代社会感受不到的超然告诉我,到站了。
继盛唐之后的隆宋,江山虽看似奢华繁盛之至,实则内忧外患,处处危机,生活在这个时代下的文人,不知要算作大幸或是大不幸了。我是从黄冈地界开始出发的,算日程,应是已到了黄州地界,我从出发至此,共约是行了九百又二十八步,故而推算,这当是公元1081年了。正想间,长江水随风起,乌云大作而江雨接踵而至。这江水已然淘尽了九百年的时光,我惘然若失,突然间竟不知万物之所归,待衣衫尽湿,方发觉应先觅得一处避雨的所在,遂奔向前方不远处亭落。
雨疏风骤,不想大宋朝送我的第一个礼物竟是这凄风苦雨。无奈,我也只能等到雨停,便只能观摩这亭子一番了。亭子虽为人工,却自有些天然去雕饰的意味。亭子门庭之上提着三个大字,虽不恢宏,倒也清楚。是为“临皋亭”。临皋亭,稍稍读过写诗文的人就当知道,只是不想它和我的初次邂逅竟是如此的简单。我只是伫立,大肆领略着这大宋风情,触景生情,便随口吟诵出了“江山亦要文人捧,堤柳而今尚姓苏”的感叹,不想话音未尽,一文士蓑衣拄杖而来,将我细细大量一番,然后便走掉了。那人仪容我一时也记不真切了,只有面容憔悴,风韵不凡的印象仅存。
不多时,雨便停了,我踏着现代人的步子迈入这古老的山城。
今朝的黄冈,亦不过矣十万人口的小城,虽初具城市规模,从城北逛到城南也不过半个钟头。那昔日的黄州,我斯时斯地所在的地界,便更为荒凉了。行走间,我模糊听得两个读书人的私语。
“听说苏学士受了难,发至了黄州了。”
“唉,可怜孙学士天下奇才,竟遭了这般后场。”
“自古才命两相妨,也怨不得。带改日,你我自带所写的文章来请苏学士指点,必会大有长进。”
“也好。”
“苏学士,贬了官&hllip;&hllip;”我暗自思量,噫!这二子所云之人系苏轼苏东坡无疑了。再想想适才临皋亭处,披蓑戴笠者,呵,我竟与苏东坡,我所约会的对象这般错过。
且再寻些机会罢。
半月后,我却也熟悉了风土,也打听来一些大苏的消息:苏公一家初来乍到,且“酒贱常愁客少”,故而门庭冷落。甚至连一方住所也未曾安置妥,一家大小居于定慧院内。
这一日,正是:水光潋滟晴方好。我好好准备了一番,欲登门造访大苏,以解这千年的梦萦之思。我纶巾长袖,,腰佩环玉,向院内走入。之前曾犹豫是否须备些礼物,后便不再去想,到底,我去见之人,是苏东坡。
定慧院乃一庙院,不似深宅大府,径直便得入。我沉吟了少时,便踏入了这千年的一步。毕竟是大文人,强院内时时传出诵习诗文之声。人愈近,声愈清晰,步愈缓,我是时愣住,手脚不知放置何处,心虚也实在平静不了。临皋初会,全因不知其人也未动其情,这番,此踱步堂中吟诗之人,是真真切切的苏子,是历来中国文人的精神偶像。沧桑过去,苏轼已多显老态,我之正立堂门,他竟也觉不得了。
“书生事业真堪笑,忍冻孤灯笔磨平。”苏轼大声狂颂。
“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我吟诵相对,并踏入堂中。
一阵沉默后,苏轼将我一番细看。
“小兄弟,你我可曾相见过,子瞻怎觉得倒如上世见过一般。”
哦,苏轼竟也有这般感觉,我却是早已在他的作品中去追寻一丝丝东坡遗韵了,我暗自惊叹。
“神交久已。”我回答道。
苏抚掌大笑,邀我去堂中相叙。一番客套后,我道明了来由种种,甚至将时光穿行这等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情告之与他,有心看东坡如何反应。“哦,四方为宇,时光为宙,宇宙无穷,天地无限,想来未来之人来到现在,也不足奇。”苏若有所思,淡淡的说。可与我而言,却震惊得很,与其言震惊,不如说折服罢。在自然科学极度落后的古代中国,尤其受教育极深的中国古代文人,听到这番话后一定会感到骇人听闻,可苏轼没有做过环球航行,也不曾知道什么相对论,面对我这一番话,竟如此轻松。好个苏轼,这就是你那“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超然与旷达吗?他又问我:“小友既来自未来世界,总有个回去吧,不知可有期限?”我应苏轼道:“已来半月有余,当是这几日就该回去了,倘不能够,则历史长河将不复有小弟这颗飞沫了。”苏捋了一把胡须,又跺了几步,返身对我说:“既如此,轼又与小友你一见如故,寒舍凋敝,不足待客,不若让清风陪酒,绿水助兴,今日暮晚,我二人同游赤壁,一来为小友接风,二来一吐胸闷,你说如何?”
“恭敬不如从命,全听苏兄安排。”
我万分没有想到能与苏轼同游赤壁,不过既然碰上了,就要万分珍惜了。我在堂中简单休息了一下午,晚上携酒与鱼,与苏轼登舟了。
山高月小水茫茫,追叹前朝割据忙。这一夜,露水静谧了喧嚣,草木荡涤了世故,众山峦阻断了生前羁旅,长江水映衬着身后微名。我第一次来到这样一番没有“人”的世界,面临着的是一个从未被玷污过的浪漫的星夜。怪不得东坡会在此行下两赋一词,纵是才疏学浅的我,也不由得要敢竭鄙怀,一倾而快了。
“秋山小友(先前我曾告诉苏轼自己姓名,取作陶秋山)何故停住不前啊,速速上船,今日我二人不醉不归。”
我被苏兄邀上船去,船儿便晃晃悠悠渐远了岸。“舟摇摇以轻扬,风飘飘而吹衣”,苏轼以略带感叹的语调诵出了这两句陶潜的文章,紧接着又说道,“小友既来自未来,苏某心中有一结症,不知能否相告,后人每每谈及苏轼,都如何评说?”我被这直来的问话雷到有些不及防,心中也想,苏轼终究不是李白,他不能“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苏轼虽是一代文化巨头,却不能被当时相容,也真是历史的悲哀。是了,我且让他打开心结。
“苏兄以为陶潜如何?”
“少无世俗韵,性本爱丘山。轼年少总想,夫不能为国尽忠,为民行善,便徒来世间行走一遭,故而只是敬他才情,不效其行,到了今日,才晓得陶先生的苦衷&hllip;&hllip;轼也愿从此出世归隐,但却没有那份定力与修行,高处不胜寒!”大苏长叹一番,手起杯落,酒入愁肠。这时,眼中开闭之间,只觉一道金光乍现,眼中一切都笼上了淡黄色的银做的纱——举头看时,万古如斯的月儿已然钻出了层叠云障。船儿是点了灯火的,火光,水光,月光,星光,四光一聚,并作万千细小的珠粒,铺天盖地,闪向万物。
我强饮几杯,旧郁于胸的难泄之情也一并说了出。
“苏兄此话不全对,差了,差得很!苏兄你须知: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既已担当了生前之事,又何必在意身后评论。弟本也自命不凡,有怀投笔,无奈几经起落,才看清了这世界之事,本来也无他要紧,碌碌庸庸,腾达显赫,也没甚不同。行走一遭,所求乎不过不违本心。你少年成名而天下知,兄之才,兄之满腔热血,见于诗文,传于后世。千百年后,众人只晓得大宋的苏东坡,那些真小人伪君子,便似江水中一颗尘埃,一滴飞沫,闪过一瞬,便再不能见,他们又算得什么呢?”苏子莫对,眼凝于江,舟自行之,风自吹之。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我尽量放下所有行装,让心灵在这天与地之间,休息个够。我肯定,回去之后不会再有这种飞仙般的感觉,忽然,苏轼大笑一声,抚掌捋须,“秋山小友,苏轼沉浮半身,辗转天涯,今日终得知己!小友说得好,正是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轼心中顿悟,再无他虑,现慕得一文,劳烦小友为我行记。”我自行研磨。不想今日能为东坡记文,东坡又会写出什么文章。“小友,你且听好,文名赤——壁——赋。”
啊,赤壁赋,是这一曾经无数次侵蚀了我心灵的文字,今日,就要在原创者口中一字一句吟唱出来。我险些惊叹出声,执笔写下赤,壁,赋三个大字。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曾几何时,我才刚刚吟诵过这千古奇文。又怎能想到,我竟成了这文中的“客”。《前赤壁赋》我自是烂醉于心,倒着背也应是背得来的。我笔走字行间,险些超过了苏子吟诵的速度。风声愈大,水流愈急,不经意间,船已飘到了江心。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报明月之长终,知不可忽骤得,托遗响于悲风。”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为人也,又怎不愿与天地共生,为宇宙通灵。我也曾少年壮志出乡关,也愿天下尽知我姓名,几次碰壁,世间事竟原原本本浮现眼前,那份真性情,也不知是否依然&hllip;&hllip;
我正想间,手却不停,可能是太过熟悉的缘故,一心二用竟也未出差错。苏东坡思若泉涌,虽为初创,竟也不见些许斟酌之片刻。“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时,大风骤起,江雾随流,但总有朗月当空,所以全无夜之惊骇,一种天地之气取而代之,充溢在胸,倒更加爽朗通达了。大苏邀我尽酒,兴致大起,我更是早被这江月迷醉了。二人大醉。到了月将沉入,东日欲出之际,我二人才稍有醒意,东坡又拾起笔,飞也般写下“不知东方之既白”的最后一段,后便投币江中,又睡倒过去。我却已被他吵得清醒,独自撑船,靠向江岸了。
隆宋的赤壁,千年前的黄州,我又绝眦包揽了一下这现代社会我找不到的天然之地,大苏未醒,我也当离开了。难想象倘苏兄清醒的话,当是怎么样的依依不舍。
君子之交淡如水。
苏兄,小弟告辞了。不须折柳相送,这一别,恐难再会,但我知道,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你的东陂情怀。且不必于我不舍,天下谁人不识君呢。不,岂止是小小的天下,应是青史绵延,天高地远。名岂文章着,官应老病休,只是何年何日得再续,东坡不复寻。也不必写诗赠我,我虽卑微,心里也是装着整个寰宇。至于声明评价,早就不再理会,也不知再过一千年是否有人又踏着谁的足迹来寻前人,种种云云,就让历史铭记吧。
走的路上,天青色朦胧雨。
我沿着来路,缓缓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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