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格华街1600字
它缄默着,在培格华街尽头的转角。
如此气派的酒楼,哪怕在建筑鳞次栉比的上海也不多见。暗黑色大理石铺成的地板,将水晶垂钻吊灯的轮廓照映了出来,檀香木桌俨然摆齐,桌板上凌乱散着舒展的洋绢。人群倒不拥挤,有时甚至仅有寥寥几个游逛完附近租界商铺的英国绅士贵妇,来喝上几杯。
午晌的炙阳毫不留情地直射培格华街的每一寸瓦上。
有口叼雪茄,半披着暗黄风衣的人,紧蹙眉,几乎是步履维艰,在街上走着,抬脚跨入了酒楼。
“嘿,我说。”他浑身力竭,倒塌似的仰于靠背椅上,“衙门的那帮啊,真够欺人太甚。昔日咄咄逼人都有够烦的,今朝倒好,直接抄起木棍捶我腿了。”他对面那位托腮跷二郎腿歪坐的,是酒楼主人的外甥,“不是,老康,成天净说衙门官吏抖威风,要眷顾到你,拉你去吃官饷,可别比现在这些还不晓得收敛。”
“不知收敛……啧,不挺正常的吗,如今有些贫巴子还都宁挤破头颅当老克勒,若就突然成官了,那不得飘天外去了。”老康抽出兜中的手帕摊于桌上,将勒了许久的表小心翼翼地取下,摆在手帕上。“哎,差点忘说了,阿冯我跟你讲,在上海混腔势这么久,头一回在夜市挑到洋表。实打实的纯洋表哪。”
“这的夜市有纯洋表?别弄怂我。”
“哪能假?你瞧瞧,这砂金色镶边,喏,表框,多精致啊,指针都制作精良……”
……
咚——
午后半时辰的钟奏起,大厅的帘幕徐徐拉开。竖琴久违地出现,琴座上躺着些灰。
“不是吧,又是这首歌。”阿冯眼珠转溜,无聊地瞟着一旁纱窗上的纹理,“不晓得阿舅听的歌那么少,干啥还要办这破舞台。”
“酒客爱听呗。那些金发,穿得潇洒,总有些枉诞的,才是上帝嘛。”老康将表又戴了回去,“诶,今咋没那歌女来了?竖琴还出来了倒是。”
“啊,你说尚北哪,说来真够触霉头,她昨朝就白绫上吊了,替补歌女恰巧与那些革命党有关联,被东厂的拉去了。少了一唱的,草率多个弹的也比空个位好吧。”
“那宋茗啊,得亏她只是替补,唉,要是个正牌歌女,丢死脸不说,酒楼生意怕是要难做。”
“本就不好做。此刻都啥时候啦,整日接二连三的枪炮弹药在飞,本都没些人有闲心来这了。除了那帮游手好闲的英国人,和本地有钱人。”阿冯垂下眉眼,豪放地伸了个懒腰,“回去了先,困死我。”
曲终,抚琴的一排人将乐器轻轻纳起,奏竖琴的,是新面孔。梳着复古的圆髻,板着脸,不苟言笑。
她将竖琴搁置于舞台角落,悠哉着下台,倒了杯啤酒一饮而尽,无所事事地端坐着。
“真是老面皮了,前日见你浪迹,今又寻屋檐安分避雨了?”有男子抬手叩门似敲了她一下头。
“又见到你了,我一天注定窝色了。唉。”她把怀中搂着的琴包搁于凳腿旁,“明辛你说你,仗着点家内小势便尽显摆,屡次三番站着说话不腰疼,自然不懂我们这些平凡的混饭过日子的。”
“我也没想跟你别苗头分高低嘛,何况这仗无个休止,明夜我就被抄了也说不准。”明辛言笑晏晏,手在怔着神发呆的女子眼前晃晃。“嘿,珂古,跳舞吗?”
“脑子闹什么问题了,突然地要跳舞。你以往不都不羁的么?没见你有如此闲情雅致。”
“别贬我了,现在留声机播的歌,适合伴个舞。”
“行。”珂古抬起眉眼,将手轻轻搭在明辛掌上。
沉默了漫长的一刻钟。
珂古眼神始终迷离,倾着头说:“在这繁华城市,多难熬。尤其是我这戏子也称不上的。算个标准的浪子吧。”
“有桩事,我急着告于你。”明辛忽视珂古的自讽,避开目光,说。
柜台旁。
有一人虬髯黑髭髭的,将六合同一帽无所谓地丢在柜台上,嘟囔着:“成天我都得操个洋泾浜外文跟那些英法人打交道,嘁,真的是……”似乎是迫切地欲要接着酣畅淋漓地牢骚一通,却卡顿于词汇匮乏了。
“诶,杨致,据说不久后就得裁人。据那脾性,怕是要专裁中国人。”张树敲了一下帽檐。
杨致洒脱地挥了挥手,眉头却紧蹙,沉默半天才舒展开来:“罢了,本也不愿在衙门蹉跎,被各种践踏。”
张数尴尬地笑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忽而又意识到自己非妙语解颐之人,只说出:“若你不介意,可来我那小店打杂,虽比做官庸俗些,却也有米吃的——你看这仗打的,吃饭也不易啊。”
杨致的眼皮沉甸甸的,困倦了。这是说客气话吧,他想。“前些天在府内听少保讲说,清皇帝一日在,苦头便有得咱受的……”
“嘘。聊这干甚?”
张数瞳孔几乎是颤栗了一下,左右顾盼着,压低声:“别谈这。就在今早,你说的那唐少保,在我饭店不远被拷走了。东厂的眼睛,可以说空气中每一寸都有在的。”
杨致的鼻息间哼出了一丝无可奈何,将红缨帽帽檐攥着,边拭去刚沾上的灰边说:“帮我取些桃汁吧,惟没喝过这个了。”
“啊好的,唉,夜色那么快来了。”张数感到额头沉了起来,“又不知明日店的生意如何。每晚都够我脑袋焦炙。”
杨致说:“回家吧,够黑了。”
这个夜晚,街巷意外的寥寂,繁灯孑然伴着残缺的月。
白昼却也很快地取代了夜晚。
“怎的了?”老康容光焕发的,看阿冯竟叹气许久,紧锁眉头的样子,问。
阿冯躁急地翻着账本,嘟哝着:“午夜的时候吧,新来的竖琴手,叫啥来着……噢,珂古。她跳桥了。”语罢,不禁骂了几句脏话。
“我猜是当时你图方便,给她提前结工资了。”
“她初来取酬时没填住所,我得亏这些钱了。”阿冯几乎是目光无神。
老康问:“什么缘故跳的桥?”
阿冯回想了一下,带着不确定的语气说:“有位自称为她恋人的男人,并不怎么哀伤——此刻估计在狱内呢。桥旁还有张珂古写的纸张,现在街上还冲这众说纷纭哪。她是家被抄,唯一亲人的母亲随即被东厂抓了去,才沦得落魄境地。家被抄,财产被掠,总得有拿的人不是?而钱便是拿于她恋人家的私人企业——近些天这类富人不摇旗挥杆说要富国么?”
“于是乎,她便困扰而终了?”
“似乎还有财产纠纷。珂古那男人唤做明辛。创的工厂近日是匮财了,想到珂古尚存有余钱,便取走了。”阿冯拢上账本,“现在去讨回工钱也无用了,唉,钱在狱里。”
“不过话说来,仗还在打,面包仍在少。夺恋人财产能富己的话,众人皆是明辛。”老康说。阿冯倒着茶,附和着点头:“人吃人,太习见不鲜了。”
“有肉吃,不抢才可发一噱呢。”
这日的阳,比往昔收敛了许多,光分外的柔和。
张数真的扯着杨致的衣袖到自己的饭店来,冁然而笑地说:“看在自学府结伴以来的交情上,在这小饭店陪陪老朋友也好啊,你住的地和这饭店都在培格华街,蛮方便的。可否啊?”
“都拉我来了,还问我可否……”杨致毫不客气地揶揄。
猛然察觉到奇怪,杨致说:“我记得,你先前是开布匹铺的。”
“是啊,好些天前这饭店的女掌柜被东厂拖去了,只留下孤零小小儿子一人,饿了半天到培格华街上来,恰遇到我。我想着近期布匹贩卖不得几点银子,便典当出去换了些钱,经营个饭店也足以不让这孩子挨饿。”张数收拾着餐具说道。
有客嘬着茶,昂头听着张数所言,也插了句嘴:“这女掌柜我依稀有些印象,名听着也不错,宋茗。我不常来饭店也晓得她和婉。唉——可惜了。”
杨致回首看张数,忆起自己失饭碗时他的急迫样,哭笑着说:“我好歹还有些储钱,还不至于潦倒呐。”
“做人嘛,别太闲逸。”张数挠挠头,尴尬地笑了笑。
伴随墙上钟表指针的转动,午后的日光被泼墨似的云层复蔽。饭店内的人匆匆赶回家去避雨,须臾便空荡了。
孩子从门口蹿跑进来,卖力扯着张数的衣角,稚嫩的声嗓尽是焦急:“外头打砸抢的那群人又来了……”边将门紧紧拢起来。
又来了。张数本仓皇,却强装镇定。杨致倒是将恐惧刻于面上一般。
“没多大事,现在乱,开店的总会碰见这些,这很寻常。”他心底的平和在一丝丝地瓦解,脑海翻涌近乎歇斯底里。一幕幕旧忆疯狂拥挤入眼眸。
一次又一次,捉襟见肘地开当铺,饥寒至浑身颤栗不能自己,而所藏匿于保险柜中的银子钞票——对他而言,是命!终仍被掠走,在他眼皮底下被夺去!他反复地质问苍天,凭什么,凭什么……
铁锈爬满的门被暴力地踹开,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来的有好些人,立于前头的吼着粗犷的声:“若不想店被砸,就交出钱!”
“我跟你们拼了!”张数眼眶猩红着,瞋目裂眦地抄起一旁的铲子,直刺向前头那人的额头。
杨致目瞪舌挢,眼前的人颠覆了以往温文尔雅的张数。
终寡不敌众,铲头还未触到那人,张数被后面几位摁于地板上重锤,杨致呼救着企图将他拉拽出,也落得吃上几个拳头。忽然被捶至后脑勺,昏了过去。孩子比起他们一群人,简直弱不胜衣,惟有蜷缩于角落流泪。
保险柜被砰砰砸开,一群人贪婪地将金钱搜刮于衣兜内。张数被死死地摁着,滚着泪目睹他们的肆意操作。他几乎是青筋暴起。
一群人扬长而去,临走前前头的那个人忍不了张数拿铲刺自己的愤恨,拾起铲子,三两下将饭店的桌椅窗纱和玻璃整得狼藉不堪。压着张数的其中一人用劲地踢了他膝盖后一脚,甩门而去。张数被踢得跪坐在地,强忍着痛却压抑不住地颤抖。
张数深深地垂下头,空气沉默了几会儿。他歇斯底里,却狂妄地笑了起来,似刚才门被推开的声音那般尖锐的笑声,充斥了整个饭店。
已是黄昏,晚霞将天空燃烧。太阳终还是落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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