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讲不完的故事(12)1600字
23 昔日皇帝城
当巴斯蒂安已经在浑沌一片的黑色中冲出了好几英里时,留下的那些战士才开始出发上路。他们中有许多人受了伤,大伙累得精疲力竭。再说谁也不可能具有与巴斯蒂安相似的不可估量的力气和毅力,连那些骑着金属马的黑色盔甲巨人行动起来也很艰难,而那些步行的盔甲巨人则再也无法像往日一样步调一致了。看来,萨伊德的意志——这些盔甲巨人是受萨伊德的意志所左右的——也已经到了尽头。在象牙塔的那场大火中她的珊瑚轿子也被烧毁了,于是,又用各种车上的木板、折断了的武器和被烧成了灰炭的象牙塔的残余重造了一顶轿子,这顶轿子更像一间简陋的屋子。队伍中其余的人一瘸一拐地或步履艰难地跟着,连丢了坐骑的海克里昂、海斯巴尔德和海多恩也不得不互相扶持着,谁也没有说话,可是大家心里都明白,他们是不可能赶上巴斯蒂安的。
巴斯蒂安风驰电掣般地在黑夜里向前穿行,披在肩上的黑大衣在他身后疯狂地飘动,高头大马每迈出一步,它的金属肢体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同时,巨大有力的马蹄在地面上敲出一片猛烈的捶击声。
“嚯!”巴斯蒂安喊道,“嚯伊,嚯伊!嚯伊!”他还嫌不够快。
他准备不惜一切代价地去追赶阿特雷耀和福虎。即使为此而骑坏这匹庞大的金属马也在所不惜。
他要报仇!如果不是因为阿特雷耀插手的话,这时候他早就如愿以偿了。是阿特雷耀破坏了他的计划,他这才没有当成幻想国的皇帝。阿特雷耀必须为此而受到严厉的惩罚。
巴斯蒂安毫无顾忌地催促他的金属坐骑。金属马的关节发出越来越响的声音,可是它还是服从了骑士的意志,加快了本来就已经是飞快的速度。
这样的狂奔乱跑持续了好几个小时,天色并没有亮起来。在巴斯蒂安的脑海中一直浮现出正在燃烧的象牙塔,他一再重新经历着阿特雷耀用剑对着他胸膛的那一瞬间——直到他第一次产生了疑问:阿特雷耀为什么要犹豫?在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阿特雷耀为什么还是鼓不起勇气来刺伤他并用武力向他夺回奥琳?这时候,巴斯蒂安突然想起了他在阿特雷耀身上刺出的伤口,想起了他踉踉跄跄地往后退,然后往下坠落时那最后的目光。
直到此时,他的手中还握着希坎达。他把剑插回了生锈的剑鞘。
破晓了,渐渐地能看见他自己所在的地方。这时候,金属马正在一片杂草丛生的荒野里飞奔。一堆堆的刺柏,其黑乎乎的轮廓看上去就像是一大片一动不动地戴着兜帽的巨大的僧侣或戴着尖顶帽的魔术师;在刺柏的中间散布着大块的岩石。
这时候,正在飞驰之中的金属马突然倒下来摔成了碎片。
巴斯蒂安也被重重地摔在地上,晕了过去。当他重新挣扎起来揉着摔伤的四肢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堆低矮的刺柏丛中。他从树丛中爬出来,只见金属马那硬壳似的碎片撒了一地,就像是一个骑士纪念碑爆炸了似的。巴斯蒂安站了起来,把黑大衣披在肩上,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面前凌晨的天空正在逐渐变亮。
在那一堆刺柏矮树丛中有一样东西在闪烁,这是巴斯蒂安掉在那儿的腰带格玛尔。巴斯蒂安并没有觉察到丢了腰带,以后也再也没有想到过它;伊卢安完全没有必要把它从烈火中抢救出来。
几天之后,这根腰带被一只喜鹊捡到了,喜鹊并不知道这件闪光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它把它衔回自己的鸟窝,于是便发生了另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下一次再讲。
中午时分,巴斯蒂安来到了一道高高的、横贯荒野的土围墙的边上。他爬上围墙。围墙的后面是一大片山谷凹地——越往中间地势越低——就像一个平坦的火山口那样。整个山谷是一个城市——不管怎么说,建筑物的数量接近于城市这一名称。这是巴斯蒂安所见到过的最疯狂的城市,所有的房屋杂乱无章地堆在那儿,既无规划也无目的,就好像是有人把它们从巨大的口袋里倒在那儿似的。这儿没有马路;也没有广场,看不出任何秩序。就连那些建筑物看上去也很荒谬。大门造在屋顶上,楼梯安在人走不到的地方,有的楼梯一直通到半空中,人只能头朝下才能在上面走。塔楼是横着的,阳台则竖在墙壁上。该是门的地方造了窗,该是墙的地方铺了地面。有的桥刚造到桥拱的地方突然结束了,好像造桥的人工作到一半忘记了桥的整体造型。有的塔楼像香蕉一样是弯的,塔尖朝下就像一座倒置的金字塔。总而言之,整座城市给人以荒谬的感觉。
巴斯蒂安再看其居民:男人、女人和小孩。从形体上看,他们与寻常人没什么两样。但是,从他们的服饰看,他们全是傻瓜,分不清什么东西是可以穿戴的,什么东西是用于派别的用处的。他们头上戴的是灯罩、装黄沙用的小桶、盛汤用的碗、字纸篓、袋子或盒子,身上则披挂着桌布、地毯、大张的银纸或者甚至是木桶。
许多人在拉或推手推车和拖车,车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破烂,打碎的灯、床垫、餐具以及破衣烂衫和一些不值钱的东西;而其他的人则背着成捆、成包的类似的破烂货到处走来走去。
巴斯蒂安越往城里走便越显得拥挤。这些人好像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有好几次巴斯蒂安观察到,有一个人很费力地把小车朝一个方向拉去,过了一会儿他又拖着小车朝另一个方向走,又过了不一会儿他又把小车拉向一个新的方向。不过,所有的人都忙得不亦乐乎。巴斯蒂安决定与他们中的一个攀谈一下。
“这座城市叫什么名字?”
那个人放下他的小车。直起了身子,摸了摸前额好像是在费劲地恩考什么,然后他就这么扔下小车走了:他好像把小车给忘了。可是,只过了几分钟,就来了一个女人,捡起了这辆车子,吃力地把它拉走了。巴斯蒂安问她,这些旧东西是不是她的。这个女人站了一会儿,陷人了沉恩,然后也走开了。巴斯蒂安又试了几次,可没有一个问题得到解答。
“问他们是没有用的,”他突然听见有人吃吃地笑着说,“他们什么也不会对你说的;可以把他们称作不会说话的人。”
巴斯蒂安朝说话的声音转过身去,看见在一堵墙上的突出部分(这是一个挑楼的底部,这个挑楼是头朝下的)上坐着一只灰色的小猴子。这个小猴子戴了一顶黑色的博士帽,帽子上有一只来回摆动的绒球。他好像正在忙着搬弄脚趾头计算着什么。然后,他咧开嘴朝着巴斯蒂安傻笑着,说;“请原谅,我刚才只是在作快速运算。”
“你是谁?”巴斯蒂安问。
“我的名字叫阿尔加克斯,认识你很荣幸!”小猴子答道,他稍稍地脱了一下博士帽以示敬意,“请问尊姓大名?”“我叫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
“正是你!”小猴子满意地说。“这座城市叫什么?”巴斯蒂安问道。
“它本来并没有名字,”阿尔加克斯说,“不过,可以把它叫做——我们就这么说吧——昔日皇帝城。”“昔日皇帝城?”巴斯蒂安不安地重复道。“为什么?我看这儿并没有谁像昔日的皇帝。”
“不像吗?”小猴子哧哧地笑着说,“你在这儿看到的所有的人在当时都曾经当过幻想国的皇帝——或者,至少是他们曾经想当皇帝。”巴斯蒂安很惊讶。“阿尔加克斯,这些你是从哪儿知道的?”猴子又稍稍脱了一下博士帽,幸灾乐祸地笑着。“我是——我们就这么说吧——管理这个城市的人。”
巴斯蒂安打量着四周:近处,一个老头挖了一个坑,此时他正把一支燃烧着的蜡烛放进坑里,又把坑给填上了。小猴子发出哧哧的笑声。
“先生,你想不想稍微观光一下这座城市?可以这么说——先认识一下你将来的住所?”“不,”巴斯蒂安说,“你在胡说些什么?”小猴子跳到了他的肩上。
“来吧!”小猴子轻声耳语道,“不用付钱的,你有资格进来的话,那么一切费用都已经付清了。”
尽管巴斯蒂安本想走开,可他还是跟着走了。他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每走一步,这种感觉便增加一分。他观察这儿的人,发现他们彼此之间并不说话;他们不关心周围的人,对他人甚至是视而不见。
“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巴斯蒂安问,“他们的举动为什么这么奇怪?”“没什么奇怪,”阿尔加克斯哧哧地笑着对他的耳朵说,“可以说,他们都是你的同类;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在他们那个时代他们都曾经是你的同类。”
“你这是什么意思?”巴斯蒂安站住了,“你是想说.他们都是人类?”阿尔加克斯快活得在巴斯蒂安的背上蹦来蹦去。“正是这样!正是这样!”
巴斯蒂安看到马路中间坐着一个妇女,她正在试着用织补的针从一个盘子里戳豌豆。
“他们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他们在这儿干什么?”巴斯蒂安问。“噢,每一个时代都有人再也找不到回他们那个世界的路了,”阿尔加克斯说,“刚开始时,他们是不愿意回去,而现在——我们就这么说吧——他们是回不去了。”
巴斯蒂安注视着一个小女孩,她正在尽全力推一辆娃娃车。这辆娃娃车的轮子是方的。
“他们为什么回不去了?”巴斯蒂安问。“他们必须有愿望。可是,他们再也没有愿望了。他们把他们最后的愿望用在其他方面了。”
“最后的愿望?”巴斯蒂安嘴唇发白地问,“难道不是想有愿望就能继续产生愿望的吗?”阿尔加克斯又哧哧地笑了。现在他正试着取下巴斯蒂安的包头布,给他捉虱子。
“别闹!”巴斯蒂安大声喊道。他想把猴子从身上摇下来,可是猴子紧紧地贴着他,快活的吱吱乱叫。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猴子吱吱地叫着,“只有当你还记得你的世界时,你才会有愿望。在这儿的这些人早就已经失去了他们所有的记忆,没有过去的人是不会有将来的。因此,他们也不会变老。你看看他们!你会相信,他们中有些人已经在这儿呆了一千年或者是比一千年更久吗?可他们永远是这副模样。对于他们来说,再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了,因为他们本身已经不可能再变化。”
巴斯蒂安看到有一个男人在给镜子抹肥皂,然后开始给镜子剃胡子。刚开始时.这一切还有一点使他感到奇怪,可现在吓得他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快速地往前走,现在他才知道,他正在继续往城里走。他想转过身去,可好像有什么东西像磁铁一样把他吸引住了。他跑了起来,想甩掉那只讨厌的灰猴子,可猴子就像黏在他身上似的怎么也甩不掉。猴子甚至还讥讽他道:“再快一点!快跑!快跑!快跑!”
当巴斯蒂安意识到,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便停了下来。
“所有在这儿的人,”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都曾经当过幻想国的皇帝或者是曾经想过要当幻想国的皇帝吗?”
“是的,”阿尔加克斯说,“每一个找不到回他们自己世界去路的人迟早都想当皇帝,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当成皇帝的。可是所有的人都这么想过。这儿有两种傻瓜,然而,他们的结果——可以这么说——是同样的。”
“哪两种?告诉我!我一定要知道,阿尔加克斯!”
“别激动!别激动!”猴子哧哧地笑着,紧紧地搂着巴斯蒂安的脖子,“有一种人是慢慢地失去他们的记忆,当他们失去了最后的记忆时,奥琳也就再也无法帮他们实现愿望了;之后,他们便——我们就这么说吧——自己找到这儿来了。那些使自己成为皇帝的人一下子便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奥琳同样也不能再帮助他们实现什么愿望,因为他们已经不会再产生愿望。一如你所见,其结果是一样的。这些人也呆在这儿,不能再离开了。”
“这就是说,他们曾经都得到过奥琳?”
“这是不言而喻的!”阿尔加克斯答道,“可是他们早就把这件事给忘了。奥琳也帮不了他们的忙,这些可怜的傻瓜。”
“奥琳是从他们……”巴斯蒂安吞吞吐吐地问道,“奥琳是从他们那儿被拿走的吗?”
“不,”阿尔加克斯说,“如果谁成了皇帝的话,那么奥琳便因为他自己的这一愿望而自行消失了,这是很清楚的。可以这么说,谁也不能把童女皇所赋予的权力用来夺她的权。”
巴斯蒂安觉得很不舒服,想在哪儿坐一下。可是,灰色小猴子不让他坐。
“不行,不行!城市观光还没有结束呢,”他大声喊道,“最重要的东西还在后面!继续走啊,继续走!”巴斯蒂安看见一个小男孩,小男孩举着一把大锤子用钉子去钉放在他面前的连袜裤;一个胖胖的男人正在试着把邮票贴在肥皂泡上,肥皂泡自然是一个个爆炸了,可他仍然不罢休,继续吹出新的肥皂泡。
“看啊!”巴斯蒂安感到阿尔加克斯正用他的猴爪把他的脑袋往某一个方向转去,并听见阿尔加克斯笑着说,“往那儿看!是不是很有趣?”那儿站着一大群人,男女老少全都穿着稀奇古怪的衣服,谁也不说话,每个人自顾自。地上放着一大堆巨大的骰子,骰子的六面都是字母。这些人不断地把骰子乱七八糟地掺和在一起,然后长久地呆视着这些骰子。
“他们在干什么?”巴斯蒂安轻轻地问,“这是一种什么游戏?它叫什么?”
“这是一种任意的游戏,”阿尔加克斯答道。他朝玩游戏的人打招呼,他大声喊道:“孩子们,很好!继续玩下去!别放弃!”
然后,他转向巴斯蒂安,对着他的耳朵低声地说:“他们再也不能讲述,他们丧失了语言能力。所以我为他们想出了这个游戏。一如你所见,这使他们有事倩可做了。这游戏非常简单。如果你仔细想一想的话,那么你就不得不承认,世界上所有的故事归根结底都是由二十六个字母所组成的。字母总是这一些,只是其组合不同而已。由这些字母构成了词组,由词组构成了句子。由句子构成了章节,再由章节构成了故事。看,那儿是什么?”
巴斯蒂安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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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阿尔加克斯笑着说,“在大多数的情况下是这样的。但是,如果玩得时间很长,玩几年的话,有时候偶然会出现词组,并不是什么很风趣的词汇,但至少是词汇,比如像‘菠菜痉挛、‘刷子腊肠’或‘领子漆’等等。如果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地一直玩下去的活,那么便很可能会偶然出现一首诗。如果永远玩下去的话,那么便有可能会出现所有的诗歌,所有的故事,也很有可能会出现所有故事中的故事,甚至会出现我们两个正在交谈的故事。这是符合逻辑的,不是吗?”“这太可怕了”巴斯蒂安说。“噢,”阿尔加克斯说,“这要看是站在什么角度来看了。那儿的一些人——可以这么说——正热衷于此。再说,我们幻想国能拿他们派什么用处呢?”巴斯蒂安默默地望着那些玩游戏的人。良久他才轻轻地问:“阿尔加克斯——你知道我是谁,是吗?”“怎么会不知道呢?在幻想国谁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告诉我,阿尔加克斯,假如昨天我当上了皇帝,那么我是否也已经到了这儿?”“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猴子答道,“或者一个星期以后,不管怎么说你用不了多久就会找到这儿的。”“这么说来是阿特雷耀救了我。”“这个我不知道,”猴子说。“如果他成功地把我的珍宝拿走的话,那么又会怎么样呢?”猴子又哧哧地笑了起来。“可以这么说——那么你也会到这儿来的。”“为什么?”“因为你需要奥琳来帮助你找到回去的路。可说老实话,我想,你大概已经无法找到回去的路了。”猴子拍了一下他的小手,稍稍脱了一下他的博士帽,幸灾乐祸地笑着。“告诉我,阿尔加克斯,我该怎么办?”“找到一个能把你送回你自己那个世界去的愿望。”巴斯蒂安又沉默了良久,然后问:“阿尔加克斯.你能否告诉我,我到底还能有多少个愿望?”“不多了。据我看来至多只有三四个。这点愿望有点不够你用。你开始得有点晚了,回去的道路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你必须渡过雾海。光这一点就要花掉你一个愿望。随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不知道。幻想国中没有人知道,你们回自己那个世界的路在哪儿。也许你会找到约尔的明鲁德矿井,对于像你这样的人来说,这是最后一次获救的机会。我担心,对于你来说——我们就这么说吧——这条道太远了。尽管这一次你还能从昔日皇帝城中走出去。”“谢谢,阿尔加克斯!”巴斯蒂安说。灰色小猴子幸灾乐祸地笑着。“再见,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他一下跳到一个颠倒的房子里消失了。缠头布被他拿走了。巴斯蒂安一动不动地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他所了解到的情况使他感到迷惘和惊惶失措,他无法做出决定。他到目前为止所有的目标和计划毁于一旦。他感觉到,他内心的一切都颠倒了过来——就像那儿的金字塔,头朝下,反面成了正面。他所希望的将会导致他的毁灭,他所仇恨的则是他得救的希望。只有一点对他来说是非常清楚的:他必须从这个城市——这所疯人院中走出去!他再也不想回到这儿来了!他在杂乱无章、毫无意义的房屋里行走,不久便发现出去的路要比进来的路困难得多。他一再发现自己走错了方向重新又走到了市中心。他花了整整一下午才找到了那个土围墙。他朝外面的荒野跑去,一直不停地跑,直到那与前一天夜里一样黑的夜色迫使他停下来为止。他精疲力竭地倒在一丛刺柏下,昏昏睡去。在这一次睡眠中他失去了曾经会编故事的记忆。整个夜里他在梦中只看见一幅图像,这图像既不隐去也不变化:阿特雷耀胸前的伤口鲜血淋淋。他站在那儿注视着他,一动不动,一句话也没有说。巴斯蒂安被一阵雷声惊醒,他吓得跳了起来。周围一团漆黑,这几天聚集起来的云层正在剧烈地翻滚。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大地在震颤。狂风从荒野上呼啸而过,把刺柏刮得弯倒在地。如注的大雨犹如一层层灰色的帘幕降落到这片荒原上。巴斯蒂安站起身来,他用黑色的大衣裹着身子站在那儿,雨水冲刷着他的脸颊。一道闪电击中了他面前的一棵树,把弯曲的树干劈成了两半,树枝马上燃烧了起来。狂风裹着闪亮的火花从夜间的荒原上掠过,瓢泼大雨很快将其熄灭了。震耳欲聋的轰响声使巴斯蒂安跪倒在地。这时他开始用双手挖土,当挖的坑够深的时候,他从腰上解下宝剑希坎达,把它放进洞里。“希坎达!”他在呼啸的狂风暴雨中轻轻地说,“我向你告别。不能再发生由于用你来对付一个朋友而导致的灾难了。在因为你和我而发生的这些事情被彻底遗忘之前,谁也不能在这儿找到你。”然后他又把洞填上。为了不让人发现,他又在那上面盖上了苔藓和树枝。直到今天,希坎达还躺在那儿。在遥远的将来会有人来到这儿。这个人可以在没有任何危险的情况下动用它——然而.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下一次再讲。巴斯蒂安在黑夜中离去。
将近早晨时雷雨才逐渐减弱。风停了。雨水从树上滴落下来,一切都静了下来。
从这天夜里起,巴斯蒂安开始了一段很长的、孤独的漫游。他不愿意再回到他的那些随行者和战友那儿去,不愿意再回到萨伊德那儿去。现在,他想要寻找回到人类世界去的路——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找,到哪儿去找。是不是在哪儿有那么一扇门、一道可以趟过去的浅水或一条可以跨越的分界线,可以让他回到人类世界去。
他知道,他必须要有愿望。可是,他无法控制愿望。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潜到海底去寻找一条沉船的潜水员,还没有找到沉船就被人赶上了岸。他也知道,他可以提出的愿望已经不多了,所以他很注意尽量不使用奥琳的威力。他所剩下的记忆寥寥无几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只有在通过它们才能接近他自己的世界时他才能付出这些记忆。
可是,愿望并不是随意可以产生或压抑的;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愿望,与其他想法相比,愿望是从我们心灵的最深处产生的;它们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形成的。
在巴斯蒂安毫无觉察的情况下,一个新的愿望在他心中产生并逐渐显出了清晰的轮廓。
许多日日夜夜孤独寂寞的漫游使巴斯蒂安产生了一种愿望。他希望属于某个团体,希望被某群体接受,不是作为主宰或胜利者,更不是作为特殊人物,而只是作为这一群体中的一个,或许是作为最渺小、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但却理所当然地属于这一团体,是这一团体的一份子。有一天,他来到了一个海滩边,至少开始时他是这么认为的。他站在一个陡峭的、由岩石构成的海岸线上,他的眼前展现出一片有着白色、僵硬的波涛的大海。后来他才发现,这些波涛并不是真的不动,而是流动的,也有旋转的漩涡,只是它们动得很慢,就像钟的时针那样,让人觉察不到。
这就是雾海。
巴斯蒂安沿着陡峭的海岸线走着。空气温暖而又有一点湿润,一丝风也没有。这是上午很早的时候,太阳照耀在雪白的雾面上,雾气弥漫于整个地平线。
巴斯蒂安一连走了几个小时,将近中午,他来到了一个小城市。这个小城是造在雾海中的高桩上的,离开陆地有一点高。一座长长的、漂亮的吊桥把这座城市与岩石海岸凸出的部分连接在一起。当巴斯蒂安走在桥上时,它略微有点儿晃动。
这儿的房屋比较小,门、窗、楼梯,所有这些东西好像都是为小孩造的。事实上,在街上行走的所有的人个子都像小孩那么高,尽管他们都是留着胡子的成年男子和梳着高高的发型的成年妇女。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们彼此长得都很相像,几乎难以把他们区分开来。他们的脸色里深褐色,就像湿润的土地那样,看上去温柔而又安详。他们看到巴斯蒂安时,向他点点头,但是没有人与他说话。总的说来他们沉默寡言。尽管城里人来人往非常热闹,可是大街上小巷里很少听到有人说话或叫唤;也看不到单独的行人,这儿的人都是手牵手或者臂挽臂三五成群结伴而行的。
巴斯蒂安仔细观察了这儿的房屋,发现它们都是由一种编织物制成的;有的房屋是用比较粗糙的,有的则是用比较纤细的制成的。甚至连街上的路面也是用这种编织物铺成的。最后,巴斯蒂安看到,连这儿的人的衣物,比如像被子、裙子、上衣和帽子也是用编织物做成的。当然是用最细致、最艺术的手法编成的。显然,这儿所有的东西都是用一种材料制成的。
巴斯蒂安到处都可以看见各种各样的手工匠作坊。人们都在忙着制作各种编织的东西,他们在制鞋,制罐子,制灯,制杯子,制雨伞——所有这些物品都是编织而成的。没有一个人单干,因为所有这些东西都是只有通过许多人的合作才能制成的。看着他们灵巧地联手工作,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工作进行补充,真是一种享受。他们在工作时常常哼一种没有歌词的简单的调子。
这个城市不是很大,不久巴斯蒂安便走到了城市的边缘。他在这儿所看到的景色清楚地表明,这是一个航海城市。因为这儿有几百艘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船只;可是。这又是一个非同寻常的航海之城:所有的船只都悬挂在巨大的钓杆上,一艘紧挨着一艘,轻轻地晃悠着。船下很深的地方飘动着白色雾状的东西。此外,所有这些船只也都是用编织物制成的,它们没有帆,没有桅杆,也没有桨和舵。
巴斯蒂安伏在一根栏杆上,望着下面的雾海。要知道这个城市所建在其上的桩究竟有多高。这可以从太阳光下投在下面白雾上的桩的影子上看出。“夜晚,”他听见身旁有个声音在说,“雾会升到与城市一般高,到那时,我们就能下海去航行了。白天,太阳把雾气吸收掉了,海平面便下降。陌生人,这是你想知道的,是吗?”
有三个男人倚在巴斯蒂安身旁的栏杆上,他们温和友善地望着他。他与他们交谈并得知这个城市名叫伊斯卡尔,或者也有人把它叫做篮城。这儿的居民叫伊斯卡尔纳利,这个词的意思是“共同的”。这三个人的职业是雾海船夫。为了不让人认出来,巴斯蒂安不想道出他的姓名,他说,他叫“一个”。三个船员告诉他.他们每一个人根本就没有姓名,因为没有这个必要。他们所有的人都叫“伊斯卡尔纳利”,对于他们来说,这就足够了。正好是吃午饭的时间,他们邀请巴斯蒂安与他们一起走。巴斯蒂安接受了邀请,并表示感谢。他们在附近的一个饭店里就餐。吃饭时巴斯蒂安了解到了所有有关这座城市及其居民的情况。
这个在他们这儿被叫做斯凯丹的雾海,是由白色的雾气所构成的一个巨大的海洋,它把幻想国隔成了两半。至于这个斯凯丹究竟有多深以及这些无边无际的雾状的东西究竟是从哪儿来的,还没有人研究过。尽管在雾里也可以呼吸,尽管也可以从雾比较浅的海岸线朝海底方向走上一段,可是,必须要用一根绳子绑住身子以便随时可以被人拉回去。因为雾有那么一个特点,它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使人丧失辨别方向的能力。在以往各个时期里曾经有过许多敢于冒险的人和举止轻率的人,他们在尝试独自徒步越过斯凯丹时丧失了性命。其中只有少数人得救了。能够到达雾海彼岸的唯一的方法便是伊斯卡尔纳利人所采用的方法。
伊斯卡尔这个城市里用于造房子、制作所有用具、衣服及船只的编织物是用一种灯芯草做成的,这种灯芯草生长在雾海之下靠近岸边的地方——根据刚才所说的情况不难得知——必须冒着生命危险才能去割这种灯芯草。这种灯芯草特别柔韧,在一般的空气中甚至是软塌塌的,可是在雾中则会挺起来。它比雾更轻,会在雾中漂浮。这样,用它造的船自然也会漂浮。伊斯卡尔纳利人所穿的衣服同时也是一种救生衣,这是为了预防有人掉进雾海里。但是,这还不是斯卡尔纳利人真正的秘密,还不能说明贯穿他们所有活动的那种奇特的联合一致性。一如巴斯蒂安不久所观察到的,他们并不认识“我”这个词,不管怎么说他们从来不用这个字,而总是说“我们”。其中的原因后来他才知道。
当他从三个雾海水手的谈话中得知,他们这天夜里就要下海时,他便问他们,是否可以雇佣他做水手。他们对他说,在斯凯丹上航行与一般的航海有很大的区别,因为谁也说不准路上要花多少时间,最后会到达什么地方。巴斯蒂安说这对他来说正合适,于是,海员们同意让他搭乘他们的船。当夜幕降临时,雾果然像预料的那样上升了。午夜时分,雾升到得与篮城一样高。这时候先前挂在空中的所有的船只都在白色的雾面上漂浮。巴斯蒂安所乘的那只船——这是一只三十米长的平底船——被从缆绳上放了下来。夜幕中,它慢慢地漂向天边无际的雾海。
在看到这艘船的第一眼时巴斯蒂安就问自己,这种船是用什么动力来推动的?因为船上既没有帆,也没有桨或螺旋桨。他了解到,帆是派不上用处的,因为斯凯丹上总是风平浪静的,靠桨或螺旋桨就更不能渡过雾海了。推动这种船前进的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力。
在甲板的中央有一块圆形的、凸起的地方,巴斯蒂安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它,并把它当作指挥台或与之相类似的东西;在整个航行过程中,确实至少有两个雾海船夫站在那上面,有时候甚至站了三个、四个或更多的水手(船上总共有十四个船员——当然不包括巴斯蒂安在内)。站在那块圆形物上的水手们互相用手搭着别人的肩膀,注视着行驶的方向,如果不仔细看的话,人们可能还会以为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只有经过仔细观察才会发现,他们极其缓慢地、完全协调一致地像跳舞似的在摆动身子,与此同时他们还不断重复地哼着一种简单的音调,听起来非常美妙,非常柔和。
起初,巴斯蒂安把这种奇特的行为视为一种特殊的礼仪或一种风俗,其中的意义他并不了解,直到旅行的第三天他才问了他三个朋友中的一个,这人正好坐在他旁边;他对巴斯蒂安的惊讶表示奇怪,他告诉巴斯蒂安,那些人是在凭他们的想象力驱动这艘船。刚开始时,巴斯蒂安听不懂这一解释,他问,他们是否在驱动什么隐蔽的轮子。
“不是的,”那个雾海水手答道,“你想用脚走路的话,那么也只要凭借想象力就足够了——还是你必须用轮子来驱动你的腿?”驱动自己的身体和驱动一艘船之间的区别仅仅在于,至少要使两个伊斯卡尔纳利人的想象力完全合而为一,因为只有团结一致才能产生推动力。如果他们想要航行得快一点的话,就必须好多人一起合作。在一般的情况下他们是分成三人一班工作的,其他的人休息。因为尽管这工作看起来轻松愉快,而实际上是非常艰难紧张的,它要求一刻不停地高度集中注意力。这是越过斯凯丹唯一的方法。
巴斯蒂安拜雾海船员为师,从他们那儿学到了联合一致的秘密:舞蹈和无歌词的歌。
在漫长的摆渡过程中他逐渐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当他在舞蹈时感觉到自己的想象力与其他人的融合在一起并成为一体时那种忘我、和谐的感受是非常特殊,难以形容的。他确实感受到,他已经为这个团体所接受,已经是他们中的一员——与此同时,有关在他由来的,现在即将回去的那个世界里的人们各有各的想象力、各有各的看法的记忆从他的脑子里消失了。他唯一还能模模糊糊记得的东西是他的家和他的父母亲。
然而,在他心灵深处除了不想孤独一人之外,还有另外一个愿望;在这期间,这一另外的愿望正在逐渐地流露出来。
这一愿望的形成,起始于他第一次发现伊斯卡尔纳利不需要协调完全不同的想象力便能达到其一致性的那一天。因为他们的想象力彼此完全一致,所以他们不需要任何努力便能感受一致。相反,对于他们来说,互相之间不可能发生争吵或不一致,因为他们中没有人觉得自己是个体。他们并不需要通过克服矛盾来求得彼此之间的和谐。正是这种无需作出任何努力的现象逐渐地使巴斯蒂安感到不满足。他们的温柔使他感到乏味,他们歌中永远同一的调子使他感到单调。他感觉到在所有这些东西中缺少了什么,他渴望着什么。但是他还说不上他所渴望的究竟是什么。过了一段时间,当有一天天空中出现了一只巨大的雾中乌鸦时。他才明白自己所渴望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所有的伊斯卡尔纳利人都很害怕,他们尽快地躲到甲板底下。可是,有一个人没能及时躲开,那只庞然大物大叫一声俯冲下来,抓住那个不幸者,用嘴把他叼走了。当危险过去之后,伊斯卡尔纳利人又重新露面,用唱歌和舞蹈继续他们的旅行,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他们的和谐没有受到任何干扰.他们不悲伤也不抱怨,他们对刚才所发生过的事情只字不提。
当巴斯蒂安为此而询问一个伊斯卡尔纳利人时,他说:“没有哇,我们中间并没有缺少什么人,我们为什么要抱怨呢?”在他们那儿,个人是不算什么的;因为他们彼此之间没有区别,所以没有一个人是不可替代的。
可是,巴斯蒂安想成为一个有个性的人,一个张三或李四,而不是一个与其他人一样的人。他希望,正是因为他是他这样的,才被人爱。而在伊斯卡尔纳利这一团体中只有和谐,没有爱。
他不再希望成为最伟大、最强壮或者是最聪明的人。所有这一切他都已经经历过了。他渴望——不管他是好,是坏,是漂亮,是丑陋,是聪明还是愚蠢——正是因为他是他这个样子才被人爱;他渴望尽管他有种种缺点——或者说正是因为他有种种缺点——才能够被人爱。但是,他曾经是怎样的呢?
他已经不知道了。他在幻想国中得到了那么多东西,以致于他因为这种种才能与力量而认不出原来的自我了。从这时候起,他不再与雾海船员一起跳舞了。他坐在船头上,整天整天地,有时候也整夜整夜地望着斯凯丹。终于到达了彼岸。雾海船停泊了。巴斯蒂安向伊斯卡尔纳利人表示感谢,然后上了岸。这儿到处都是玫瑰花,到处都是开满了各种颜色玫瑰花的树林。在这无边无际的玫瑰园中有一条婉蜒的小路。巴斯蒂安沿着这条小路走去。
24 艾沃拉夫人
萨伊德的结局很快就能讲完,但却令人费解。这件事情与幻想国的许多事物一样充满了矛盾。直到今天学者们和写历史的人还在为此而伤透脑筋,这怎么可能呢?有些人甚至于对事实产生怀疑并试图对事实作出另外的解释。这里要报道的是真实的情况,每一个人可以尝试着按他自己的观点去对此作出解释。
在巴斯蒂安进入伊斯卡尔城遇见雾海船员的同时,萨伊德与她的那些黑色巨人来到了荒野中巴斯蒂安所骑的那匹金属马裂成碎片的地方。这时候她已经猜想到,她再也找不到巴斯蒂安了。不一会儿,当她看到那堵上围墙以及巴斯蒂安爬上围墙时所留下的踪迹时,这一猜测得到了证实。如果他进了昔日皇帝城的话,那么无论是他永远地留在那儿还是成功地走出这—城市,他对她的计划来说都已经失去了作用。在第一种情况下,他失去了权势,与那儿所有的人一样不能再产生愿望了;在第二种情况下,所有有关权势和伟大崇高的愿望都在他心中泯灭了。这两种情况对于她萨伊德来说,都意味着她输定了。
她命令她的盔甲巨人们停下来,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竟然不再服从她的意愿,继续往前走。她怒气冲冲地从她的轿子里跳下来,张开双臂,想用自己的身体来迎面拦住他们。可那些盔甲巨人,无论是步兵还是骑兵,好像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似的继续踏步往前,把她踩在脚下和马蹄下,直到萨伊德断了气,长长的一列队伍才像走完了发条的钟表似的突然整个地停了下来。
当后来海斯巴尔德、海多恩和梅克里昂带着剩下的队伍来到这儿时.他们看见了这儿所发生的事情。他们对此简直不能理解:因为只有萨伊德的意志才能指挥这些空心巨人的行动,也就是说只有萨伊德的意志才能指挥他们践踏她。不过沉思默想并不是这三位先生的长处,他们耸了耸肩膀,对这件事置之不理。他们商量,现在该怎么办,得出的结论是,远征显然就到此为止了。于是,他们解散了余下的队伍并建议所有的人都回家去。他们自己,则因为不愿意违背曾向巴斯蒂安发过的效忠誓言,而决定走遍全幻想国去找他。可是,他们对选择的方向不能达成一致,于是决定,每个人靠自己的力量去找。
他们互相道别,每个人都艰难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他们都经历了许多惊险故事,在幻想国中有许多有关他们这次是无意义的寻找的报道。可这些都是其他的故事,以后再讲。
至于那些黑色的空心金属巨人,在昔日皇帝城附近的荒野里一动不动地站了一段时间。落在他们身上的雨和雪使他们生了锈,渐渐地,他们变得七倒八歪或瘫倒在地,直到今天,还能在那儿看到那些金属巨人。那个荒野成了臭名昭著的地方,漫游者们宁愿避开那块地方绕道而行。现在我们还是回过头来叙述巴斯蒂安吧。
当巴斯蒂安沿着玫瑰园中蜿蜒的小径行走时,看到了一样使他感到非常惊奇的东西。他在幻想国中走过的所有路上从来没有看到过类似的东西;一只雕刻的手作为指路牌指着一个方向。上面写着:“变化的房子”。巴斯蒂安不紧不慢地朝着所指的方向走去。他呼吸着由无数朵玫瑰花散发出来的芳香,感到心情越来越舒畅,好像有什么令人高兴的惊喜正在等待着他。
最后,他来到了一条笔直的林荫道,林荫道的两边长着球状的树,挂满了红通通的苹果。在林荫道的尽头出现了一栋房子。在向这栋房子走近时,巴斯蒂安发现,这是他所见到过的最奇怪的房子,屋顶又高又尖就像是戴在房子上的一顶尖顶帽,而这栋房子则更像一只大南瓜。房子是球形的,墙壁上有许多凹凸,一副大腹便便的模样,整栋房子看上去给人一种非常舒适的感觉。房子有几扇窗一扇门,门和窗歪歪斜斜、弯弯曲曲的,就好像是有人不很熟练地在南瓜上开了一些洞。
巴斯蒂安向这栋房子走去时,看到它正在缓慢地、不断地变化着:像一只蜗牛从容不迫地伸出它的触角那样,房子的右边长出了一个小瘤,这个瘤慢慢地变成了一个挑楼;与此同时,左边的一扇窗关上了,渐渐地消失了;从屋顶上长出了一个烟囱,在房门的上面形成了一个有栏杆的小阳台。巴斯蒂安停住了脚步惊奇而又欣喜地注视着这栋房子的不断变化。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这栋房子的名字叫“变化的房子”。
他站在那儿,听见房子里有一个美丽、温柔的女人的声音在唱:
“亲爱的客人我们等你,已经等了一百年。因为你找到了这儿,那就肯定是你。为你解渴充饥,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你所要寻找和所希望的一切,连同安全感以及遭受了那么多不幸之后的安慰。不论你是好还是坏,你这个样子就很好。你的道路还很遥远。”
啊,这声音多美啊!巴斯蒂安想,我希望这首歌是为我唱的。那声音又重新开始唱了起来:
“伟大的人物又变小了!变成了一个孩子,快进来!不要在门口站得太久,欢迎你上这儿来!很久以来这一切就为你准备好了。”
这声音对巴斯蒂安来说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他断定,唱歌的一定是一个非常友好的人。他敲了敲门,那声音喊道:
“进来!进来!我漂亮的小男孩!”
巴斯蒂安打开门,看见一间不太大、但却很舒适的屋子,阳光从窗子里射了进来。屋子的中央放了一张圆桌,桌子上放着各式各样的盘子和篮子,里面装满了巴斯蒂安从未见过的五颜六色的水果。桌旁坐着一个女人,她本人就有一点像苹果两颊红红的,长得圆滚滚的,看上去那么健康,那么能引起人的食欲。
最初的那一瞬间,巴斯蒂安充满了一种强烈的愿望,他真想张开双臂向她跑去,叫一声“妈妈!妈妈!”但是,他抑制住了自己。他的妈妈已经死了,肯定不会在幻想国中。尽管这个女人也有与他妈妈一样亲切的微笑,尽管她在看一个人的时候也能引起别人的信任,但是,这种相似最多只是姐妹之间的相似而已。他的母亲很矮小,而这个女人很高大甚至很丰满。她戴了一顶很大的帽子,帽子缀满了鲜花和果子,连她的连衣裙也是用一种色彩绚烂、有花朵图案的料子做成的。当他注视了一会儿之后才发现她的连衣裙确实是由叶子、花和果实做成的。当他站在那儿看着她的时候,他的心里充满了一种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的情感。他已经想不起来他曾经在什么时候在哪儿,有过这种情感,他只知道在他小的时候曾经有过这种感受。“坐啊,我漂亮的小男孩!”那女人说着朝椅子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你肯定饿了吧,那么先吃吧!”“请原谅,”巴斯蒂安说,“你肯定是在等一个客人而我只是偶然路过这儿的。”“真是这样吗,”那女人问道,一边会心地微微一笑。“好吧,这没有关系。即使真是这样的话,你也可以吃,不是吗,你吃的时候我给你讲一个小小的故事。动手吃吧,别再让人请了!”
巴斯蒂安脱去他的黑大衣,把它放在椅子背上,坐下来有点犹豫地拿起了一个水果。在咬水果之前他问:“那么你呢?你不吃吗?还是你不喜欢吃水果?”那女人响亮、由衷地笑了,巴斯蒂安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好吧,”等她镇静下来之后她说,“如果你坚持的话.那么我愿意陪你,我也给自己来一点,不过是以我自已的方式。别怕!”说着,她拿起了放在她身旁地上的一只洒水壶,把它举过头,给自己浇水。她“啊”了一下:“好凉快!”现在轮到巴斯蒂安笑了。他咬了一口水果,马上便发现,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接着他又吃了一个。第二个更好吃。“味道怎么样?”那女人问,她注意地观察着巴斯蒂安。巴斯蒂安嘴里装满了东西,无法答复。他一边嚼,一边点头。“我很高兴,”那女人说,“我也特别花了功夫。继续吃,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巴斯蒂安又抓起了一个水果,这么好吃,简直就是享受。他喜不自胜地叹了一口气。“现在,我要给你讲故事了,”那女人说道,“只是不要影响你继续吃。”巴斯蒂安必须费劲地听她说话,因为每一个新的果子都引起他一阵新的狂喜。
“很久很久以前,”用花朵作装饰的女人开始讲道,“我们的童女皇病入膏育,她需要一个新的名字。这个名宇只能由一个人类的孩子给她。可是,已经再也没有人类到幻想国来了,谁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假如她不得不死去的话,那么幻想国也就完了。有一天,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是有一天夜里又来了一个人——这是一个小男孩,他给了童女皇“月亮之子”这个名字。童女皇又恢复了健康,为了表示感谢,她向那个小男孩许诺,在她的国度里,他所有的愿望都能成为现实——直到他找到自己真正的愿望为止。从那时候起那个小男孩开始了漫长的旅行,从一个愿望到另一个愿望,每一个愿望都得到了实现。每一个愿望的实现都引导他走向新的愿望。这中间不仅有好的愿望,也有环的愿望,但是童女皇对此不加区别。
她对所有的事物一视同仁,对于她来说,在她的国度里一切事物都同样重要。最后,当象牙塔被毁灭的时候她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来加以阻止。然而,每一个愿望的实现都使这个小男孩失去了一部分对于他所来自于的那个世界的记忆。他对此不以为然,因为他反正是不想回到那儿去了。于是,他不断地产生愿望,现在他几乎快把他所有的记忆都用完了,没有记忆便不会再有愿望。现在他已经几乎不再是人,而差不多成了一个幻想国的生物了。他仍然还没有找到自己真正的愿望。现在的危险是,他将用尽他最后的记忆而还是达不到目的。这意味着,他将再也回不到他自己的世界里去了。他所走的路最后把他引入变化的房子,他将在这儿住到找到他真正的愿望为止。这栋房子之所以叫变化的房子,不仅仅是因为这栋房子本身会变化,而且也因为它还会改变住在它里面的人。这对于这个小男孩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迄今为止,尽管他总是希望成为另一个人,但是,他并不想改变他自己。”
说到这儿她停了下来,因为她的客人不再咀嚼。巴斯蒂安的手里拿着一个咬过的水果,瞠目结舌地望着以花为服饰的女人。
“如果你觉得它不好吃的话,”她担心地说,“那么尽管放下,再拿另外一个。”“什么?”巴斯蒂安结结巴巴地说,“噢,不,它很好吃。”
“那么一切正常,”那女人满意地说,“可我忘了说,让变化的房子等了那么久的那个小男孩叫什么了。幻想国的许多人管他叫‘救星’,其他的人把他叫做‘七座蜡烛台骑士’或‘伟大的智者’、‘主人和主宰’,可是,他真正的名字叫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说完,那女人微笑着长久地望着她的客人。巴斯蒂安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他轻轻地说:“我就叫这个名字。”“瞧,我说对了吧!”那女人没有显出丝毫的惊讶。她帽子上和连衣裙上的花蕾突然一下子都同时绽开了。
巴斯蒂安没有把握地提出异议道:“可是,我到幻想国还没有一百年吧。”
“噢,事实上我们等了你比一百年更久的时间,”那女人说,“我的外祖母,我外祖母的外祖母就已经开始在等你了。你瞧,现在给你讲的这个故事是新的,但所讲的事情则是非常古老的。”
巴斯蒂安想起了格拉奥格拉曼说过的话,那时候他还刚刚开始旅行。现在他好像真的觉得已经过了一百年了。“另外,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叫什么。我是艾沃拉夫人。”
巴斯蒂安重复着这个名字,费了一点劲才把它念对了。接着,他又拿了一个新的水果。他咬了一口,总觉得自己正在吃的是所有水果中最可口的。他有点儿担心地看到,他现在所吃的是最后第二个了。
“你还想吃吗?”艾沃拉夫人问道,她已经注意到了巴斯蒂安的目光。巴斯蒂安点了点头。于是她把手伸到自己的帽子上、连衣裙上,把果子摘下来直到盘子重又盛满为止。“这些果子是长在你的帽子上的吗?”巴斯蒂安惊愕地问。“为什么是帽子?”艾沃拉夫人不解地望着他,随后,她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啊,你以为我头上的东西是我的帽子?不是的,我漂亮的小男孩,所有这些水果都是从我身上长出来的,就像你长头发一样。由此你可以看到,我为你终于来到这儿有多高兴。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开花的。如果我悲伤的话,一切都会枯萎。可请别忘了吃啊!”“我不知道这一些,”巴斯蒂安狼狈地说,“总不能吃从别人身上长出来的东西吧!”“为什么不能呢?”艾沃拉夫人问,“小孩子不是吃母亲的奶吗?这是很美妙的。”“是的,”巴斯蒂安有点脸红地反驳道,“但是,只是在他们还很小的时候啊。”“那么,”艾沃拉夫人红光满面地说,“你现在又会变得很小,我漂亮的小男孩。”巴斯蒂安伸出手去拿,他又在一个新的果子上咬了一口。艾沃拉夫人为此而感到高兴,她身上的花开得更加艳丽。安静了一会儿她说:“我觉得,它很想让我们搬到旁边的房间里去。可能是它为你准备了什么。”“你在说谁啊?”巴斯蒂安望了望四周,问道。“变化的房子,”艾沃拉夫人用理所当然的口吻说。事实上发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这间屋子在巴斯蒂安没有注意的情况下起了变化。屋顶升高了,墙壁从三面朝桌子挤过来,第四面还有些空间,那儿有一扇门,现在这扇门开了。艾沃拉夫人站起身来——现在可以看清楚她有多高大——提议说:“我们走吧!它很任性,假如它想出了一个惊喜的话,那么违抗它的意愿是没有用的。让它遂愿吧!再说它经常是出于好意。”她穿过门走进隔壁的房间。巴斯蒂安跟在她后面,为了以防万一他带上了果盘。隔壁的房间有一个大厅那么大,但只是一个用餐的房间。巴斯蒂安觉得这个房间有点儿面熟。使他感到陌生的只是,这儿所有的家具,包括桌子、椅子都又高又大,它们实在太大了,巴斯蒂安够不着。“看啊,”艾沃拉夫人高兴地说,“变化的房子总会想出一些新花招来。现在它为你搞了一间屋子,这是很小的小孩眼睛里所看到的屋子。”“为什么?”巴斯蒂安问,“先前没有这个大厅吗?”“当然没有,”她答道,“你知道吗,变化的房子充满了活力。它喜欢以它自己的方式来参与我们的谈话。我想,它是想以此来对你说什么。”接着她在桌边的一个椅子上坐了下来,可是。巴斯蒂安试了好几回都无法坐到另一个椅子上去。艾沃拉夫人必须帮他,把他抱到椅子上,即使坐上去,他的鼻子也才刚刚露出桌面。他为自己随身带着水果盘而感到高兴。他把它放在自己的腿上,如果果盘是放在桌子上的话,那他就够不着了。“你经常得搬迁吗?”他问。“不怎么经常,”艾沃拉夫人说,“每天最多三四次。有时候变化的房子也会开玩笑,把所有的房间都颠倒了过来,地板在上面,屋顶到了下面或出现类似的情况。但这只是出于一时的任性。如果我进行规劝的活,那么它马上又会清醒过来的。总的说来,这是一栋非常可爱的房子,我住在里面确实觉得很舒服。我们在一起笑声不断。”“但是,难道这不危险吗?”巴斯蒂安问道,“我是说,比如像夜里,当你睡着的时候房间突然越变越小了?”“你想到哪儿去了,漂亮的小男孩?”艾沃拉夫人几乎是愤怒地大声说道,“它是很喜欢我的,也同样喜欢你。它为你的来到而高兴。”“可如果它不喜欢某个人呢?”“不知道,”她答道,“你都提出了些什么问题啊!迄今为止除了我和你还没有人到这儿来过。”“是这样,”巴斯蒂安说,“那么我是第一个客人?”“当然啰!”巴斯蒂安环顾了一下这间巨大的房间。“真不敢相信.这栋房子居然能装得下这间屋子。从外面看这栋房子并不大。”“变化的房子,”艾沃拉说,“里面比外面大。”
夜幕降临了,屋子里变得越来越暗。巴斯蒂安的身子倚着大椅子,把头靠在椅子上。他有一种奇妙的昏昏欲睡的感觉。“艾沃拉夫人,”他问,“你为什么等了我这么久?”“我一直希望有一个孩子,”她答道,“一个需要我的温柔,可以让我宠爱,让我关心的孩子——一个像你这样的孩子,我漂亮的小男孩。”巴斯蒂安打起哈欠来。他感觉到,她那温柔的声音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在催他入睡。“可是,你不是曾经说过,”他答道,”你的母亲和外祖母就已经在等我了吗?”现在,艾沃拉夫人的脸隐人了黑暗之中。
“是的,”他听到她说,“我的母亲和外祖母也希望有一个孩子,可是,只有我现在有了一个孩子。”
巴斯蒂安闭上了眼睛。他吃力地问道:
“为什么,当你小的时候你的母亲不是有你这个孩子吗?你的外祖母有你的母亲。这就是说,她们还是有孩子的。”“不是的,我漂亮的小男孩,”那声音轻轻地答道,“在我们这儿不是这样的。我们不会死,也不会出生。我们总是同一个艾沃拉夫人,然而我们又不是同一个艾沃拉。当我母亲老的时候,她便干枯了,她身上所有的叶子都落下来就像冬天里的一棵树那样,她完全退缩到自己的身体里去。她就这样过了很长的时间。可是,有一天她又长出新的嫩叶,长出花蕾开花,最后结果,于是我便诞生了,这个新生的艾沃拉夫人就是我。当我的祖母生我母亲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我们艾沃拉夫人只有先枯萎之后才能有一个孩子。这样我们便成了自己的孩子而无法成为母亲。所以我很高兴,你现在在这儿,我漂亮的小男孩……”
巴斯蒂安不再回答。他已进人了甜蜜的半睡眠状态,他听她说话就像听人在唱歌。他听到艾沃拉夫人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向他俯下身来。她温柔地抚摩着他的头发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随后,他感觉到她把他托了起来,抱着他走出了这间屋子。他把头靠在她的肩上,就像一个幼儿那样。他逐渐地陷人温暖的、黑乎乎的睡眠之中。他觉得,好像有人为他脱去了衣服,把他放到一个柔软而又香气扑鼻的床上。最后他还听到——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个优美的嗓音轻轻地唱着一首短歌:
“睡吧,我亲爱的!晚安!已经有过这么多经历。伟大的人物又变小了!睡吧,我亲爱的,快睡吧!”
当他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从未像现在这么舒服,这么满意过。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非常舒适的小房间里——而且是睡在一张童床上!当然这是一张很大的童床,或者说这张床很大,就像是从一个幼儿的眼睛里看到的那样。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很好笑,因为他肯定已经不再是一个幼儿了。他还仍然具有幻想国给他的一切,即力量和能力;连童女皇的标记也仍然挂在他脖子上。可是,转瞬之间他又对他躺在这儿究竟是好笑还是不好笑感到无所谓,因为除了他和艾沃拉夫人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而他们俩知道,这一切是好的,对的。
他起床,盥洗,穿上衣服,走了出去。他得从一个木楼梯上下去。他到了那间大饭厅,一夜之间饭厅已经变成了一个厨房。艾沃拉夫人准备好了早餐在等他。她的心情特别好,她身上的花上开了。她唱啊,笑啊,甚至拉着他围着厨房的桌子跳起舞来。吃完早饭她让他到外面去呼吸新鲜空气。
在变化的房子周围的大玫瑰园中好像永远是夏天。巴斯蒂安到处闲逛,看蜜蜂在花丛中孜孜不倦地采蜜,听小鸟在树丛中唱歌。他与蜥蜴玩耍,蜥蜴信赖地爬到他的手上。他与野兔嬉戏,野兔让他抚摩。有时候,他躺在一丛灌木下,闻着玫瑰甜蜜芬芳的香气,眯着眼睛望着太阳,什么也不想,让时间像小溪一样潺潺流过。
就这样过了好多天,又过了几个星期。他并没有去留意时间。艾沃拉夫夫人很高兴,巴斯蒂安完全听凭她像母亲一样地关怀、抚爱他。他觉得,他自己也不知道长久以来一直在渴望着什么。他的渴望现在已经得到了满足,可是他还觉得不够。有一段时间巴斯蒂安从顶楼到地窖把变化的房子整个地查看了一遍。这么做一点儿也不会使他感到无聊,因为所有的屋子都在不断地变化。总会让人发现新的东西。这栋房子显然使出了浑身解数要使它的客人感到愉快。它变出了一间游戏室,变出了小火车、布袋木偶、滑梯,甚至还变出了一个大的旋转木马。有时候,巴斯蒂安也会整天在周围漫游,可他从来不会走得离变化的房子太远,因为他经常突然会感到很馋,想吃艾沃拉的果子,他几乎一刻也等不及,一回到她那儿就尽情地吃个够。晚上,他们常常在一起作长久的交谈。他告诉她的主要是他在幻想国中的经历,讲蓓蕾林,讲格拉奥格拉曼,讲萨伊德和阿特雷耀。他使阿特雷耀受了重伤,可能还杀害了他。“我把一切都做错了,”他说,“我把一切都给误解了。月亮之子送给我这么多的东西,可是我却用它们给自己并给幻想国造成了这么大的灾难。”艾沃拉夫人久久地望着他。“不,”她答道,“我可不是这么认为的。你所走的是愿望之路.这条路并不是笔直的。你走了很长一段弯路,可这是你的路。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你属于那种要找到生命之水的喷泉才能回去的人。这是幻想国中最神秘的地方,通往那儿的路是不平坦的。”停了一会儿,她又补充道:“每一条最后能通往那儿的路都是正确的路。”巴斯蒂安突然哭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他觉得,他心里的一个结被解开了,化作了泪水。他呜咽着,抽泣着怎么也停不下来。艾沃拉夫人把他拥在怀里,温柔地抚摩着他。他把自己的脸埋进她胸前的花中,一直哭到哭够了,哭累了为止。这天晚上,他们没有再继续交谈下去。直到第二天,巴斯蒂安又一次提起了他要找的东西:“你是否知道,我可以在哪儿找到生命之水吗?”“在幻想国的边界上,”艾沃拉夫人说。“可幻想国是没有边界的啊。”他答道。“有,可它的边界并不在外面,而是在里面,是童女皇从那儿获得她所有权力,可她自己则无法到达的那个地方。”“我得找到那儿去吗?”巴斯蒂安忧虑地问,“是不是已经太晚了?”“只需要一个愿望就能把你带到那儿,即最后一个愿望。”巴斯蒂安惊慌不已。“艾沃拉夫人,我通过奥琳而实现的所有的愿望都使我忘却了一些记忆。我在这儿也会如此吗?”她慢慢地点了点头。“可是我怎么一点也不觉得啊!”“那么以前的那几次你觉察到了没有?你所忘记的东西你是不会知道的。”“那我现在必须忘记的是什么呢?”“到恰当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否则你会设法牢牢地抓住它的。”“我必须得失去一切吗?”“什么也没有失去,”她说,“只是这一切发生了变化而已。”“那么,”巴斯蒂安不安地说,“我是否得赶快走了,我不能再在这儿呆下去了。”她抚摩着他的头发。“不必担心。该持续多久就持续多久。当你最后一个愿望形成的时候,你会知道的——我也会知道的。”尽管巴斯蒂安自己一无所知,但是从这一天起确实开始发生了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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