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奴(第二至三篇)
两天以后,这对蛇雕习惯了我的存在,不再盲目地对我发动攻击。但它们仍对我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我只要一动弹,雌蛇雕便会啸叫报警,雄蛇雕便会紧张地在巢前盘旋颉颃,随时准备飞过来与我搏杀。我除了每天中午跨出石坑去取向导强巴用竹篮子从山顶吊下来的食物和水之外,尽量保持安静,白天像冬眠动物似的蜗伏在石坑里,天黑尽后才爬到与石坑临近的平台上活动活动手脚,换件衣裳解个大便什么的。
很辛苦很寂寞,但收获却不小。
我还是头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观察蛇雕。就像绝大多数鸟一样,蛇雕也是雄的比雌
的身体更健壮些羽色也更鲜亮些。蛇雕与其它雕类在外形上最大的差别,就是蛇雕天生
白腹横髻。那只雄蛇雕头顶的冠羽漆黑如墨,朝两侧弯成半球状,深褐色的翼羽闪耀着
紫铜光泽,腹部一片乳白,帅气中兼有飘逸,色彩具有极强的视觉冲击力。我给它起名
叫帅郎。那只雌蛇雕长而阔的翮翎上覆盖着一层金黄绒羽,饰有小片小片白斑,长条细
点,钟奇灵秀,充满高贵仪态。我给它起名叫贵夫人。
经过两天的观察,我发现,蛇雕是一种对家庭很负责任的鸟,尤其是雄蛇雕,天一
亮就离巢外出觅食,捕捉到猎物后,从来不会自己独吞,总要带回大青树来,与雌蛇雕
共享。晚上,帅郎在巢前一根横杈上栖息,就像忠诚的岗哨,守护着家的安全。这天下
午,天降下大雾,帅郎叼着一条小白蛇回到盘成网络状的大青树冠,当贵夫人跳出巢来
进餐时,帅郎吱溜钻进巢去,像雌蛇雕一样,微微撑开翅膀,小心翼翼地将温热柔软的
腹部贴在两枚鸟卵上,一直到贵夫人吃完那条小白蛇,才又互相交换了位置。这和书上
记载的不一样,书上说蛇雕雌孵卵雄护巢各司其职。其实在特殊情景下,例如降雾时,
当雌蛇雕离巢进食,雄蛇雕怕鸟卵会被雾裹湿冻坏,也会像雄雕那样孵卵抱窝的。
大雾持续了整整一夜。翌日晨,山野仍笼罩在遮天蔽日的浓雾中。高黎贡山的雾,
浓得就像用奶酪做成的,雾丝缠成雾团,雾团连成雾块,雾块垒成雾山雾城,最后是雾
天雾地一片混沌,十几步开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帅郎全身的羽毛被雾濡得精湿,这无
疑会影响它的飞行,能见度如此低,雕眼再锐利,也无法从空中看见地面的动静,这肯
定会增加它觅食的难度。果然,它两次扑进浓雾飞出去找食,结果都无功而返,什么也
没捉到。贵夫人显得很失望的样子,转过头去,看也不看帅郎,帅郎则气馁地缩在一簇
树叶下面。
我觉得这是我笼络这两只蛇雕的好机会,中午强巴替我送食物和水时,我写了一张
小纸条:急需半死不活毒蛇一条!放进吊东西下来的那只竹篮子里。约一个小时后,竹
篮子又从山顶吊了下来,里头盛着一条一米来长的龟壳花蛇,脊椎已经科松,七寸处用
细山藤扎了一道死结,蛇嘴大张着,露出两枚钩形毒牙。
强巴是当地土生土长的汉子,富有丛林生活经验,捉只鸟逮条蛇什么的手到擒来,
是我在高黎贡山进行野外考察最得力的帮手。
我用一根树枝将蛇挑到石坑外一条长条形的石头上。龟壳花蛇还没死绝,细鳞花斑的身体在长条石上甩摆蠕动。虽浓雾弥漫,但距离不远,帅郎眼尖,很快发现了这条龟壳花蛇,扇动湿漉漉的翅膀,飞了过来。快飞临石坑时,它犹犹豫豫地反转翅膀又飞走了,回到大青树冠,冲着我啸叫数声,显示出想来叼食又担心我会设圈套害它的矛盾心态。这时,贵夫人也从鸟巢伸出脑袋,打量石坑前那条龟壳花蛇,两只蛇雕你一声我一声呦呦唧唧对叫起来,好像是在商量该不该来抓取摆放在我面前的食物。我静静地蹲在石坑里,一点也不着急。我知道,鸟为食亡是个真理,它们正处在饥饿中,是无法抵御食物的诱惑的。果真如此,过了一会,帅郎再次冲开雾块飞升,一直拉到石坑上空的二三十米的高度,一敛翅膀,像片树叶无声地飘滑下来,亮出一只爪子,来抓龟壳花蛇。
也许是因为龟壳花蛇离我太近,仅咫尺之遥,帅郎心存疑虑,影响了攫抓动作的准确性,
也许是上次被我的发令枪吓破了胆,仍心有余悸,使它的狩猎技艺大打折扣,它雕爪落
到蛇身上的一瞬间,那条垂死挣扎的龟壳花蛇一个扭滚,雕爪抓了个空,尖利的指甲在
长条石上划出几条印痕。它懊恼地叫了一声,在天空盘旋。我将那条蛇挂在一根三米长
的枝枝上,从石坑伸出去,迎着帅郎轻轻摇动。我要让它留下这么一个深刻的印象:在
它们困难的时候,是我将这条蛇作为礼物送给它们的!蛇在空中摇拽,看得帅郎心痒眼
馋。它一个鹞子翻身,俯冲下来,这次它的攫抓动作完成得极其漂亮,一把掐紧蛇的脖
子,猛力一扯,就将蛇从我高举的树枝上抓了去。
雾中送食,虽比不上雪里送炭,但总是一份能让对方感觉出共体察到的深情厚意。
这以后,两只蛇雕对我的态度明显改善,不再用敌视的眼光盯着我,中午我跨出石
坑去取强巴从山顶吊下来的东西时,它们也不再惊慌地啸叫,不再对我抖翅耸颈做出攻
击姿势。说老实话,我虽然将蛇雕何时外出觅食、何时归巢憩息、喜食何种蛇类、如何撕吃
食物以及在不同情绪下所发出的各种叫声都详详细细记录在我的观察日志里,但真正引
起我兴趣和关注的却是两只往我脸上喷粪在我头上撒土的鹩哥。一个巨大的疑问整天在
我脑子里打转: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对鹩哥生活在大型猛禽蛇雕的身边?
两天的观察,使我对这对鹩哥的情况也有了个大致的了解。我发现,它们的巢就筑
在大青树冠西侧一根丫形技杈上,处在蛇雕巢的下方,彼此仅相距十来公尺远;这对鹩
哥已有一把年纪了,雌鹩哥眼帘后面的两块肉垂呈酱黄色,而年轻雌鹩哥的肉垂应为杏
黄色,我给它起名叫徐娘,含有徐娘半老的意思;雄鹩哥黑色的羽毛上涂了一层紫色金
属光泽,双翼镶着几片白羽,衬托琉璃色的嘴喙,色彩对比强烈,用养鸟者的术语来说,
属于年纪偏大的“老毛”,我就叫它老毛。这对鹩哥也在孵卵抱窝,徐娘整天待在用草
丝编织的元宝状鸟巢里,老毛则忙忙碌碌地飞到森林里去觅食,在孵卵期间雌主内雄主
外这一点上,鹩哥和蛇雕行为有点相近。
我首先想到的是,鹩哥和蛇雕生活在同一棵树上,会不会是一种鲜为人知的共生共
栖现象。
在一般人的观念里,大自然不同生命形态的物种间,充满了血腥的竞争,老虎吃豹,
豹吃熊,熊吃鱼,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浮游生物,浮游生物吃水藻……一
物克一物,形成了一条环环相扣的食物链。其实,这只是大自然的一个侧面。自然界还
存在着一种与血腥竞争完全对立的生存状态,那就是共生共栖现象。所谓共生共栖,就
是不同的两个物种,彼此互相依存,共同谋求发展。例如,凶恶的海鳝以小鱼为食,可
对游到它身边寸余长的隆头鱼却从不攻击,因为隆头鱼啄食海蟮身上的寄生虫,减轻了
海蟮的痛苦;西藏有一种褐背地鸦,习惯地下产蛋育儿,常和老鼠或兔子等啮齿类动物
居住在同一个洞穴里,老鼠或兔子为地鸦打洞筑巢,地鸦为老鼠或兔子站岗放哨,还常
常立在老鼠或兔子背上,啄食寄生虫,是颇为典型的共栖现象。
任何一本教科书任何一份野外考察报告中都没有说起过鹩哥和蛇雕能形成共生共栖
关系,假如我能证实它们是共生共栖的伙伴,不啻是动物行为学一个新的发现,也是我
这次野外考察一个意外的惊喜!
科学需要严谨的态度,不能光凭着见一对鹩哥和两只蛇雕在一棵树上筑巢,就武断
地认定这就是共生共栖。要确定它们是否共生共栖,关键在于它们的行为符不符合共生
共栖的三条原则。这三条原则是:A、双方在共同的生活中,各自都能从对方身上获得利
益;B、双方一旦分离,都会造成生存意义上的麻烦;C、双方因互相需要而不会发生争
斗或残杀。
我必须依照这三条原则找到足够的有说服力的证据。
那对鹩哥果虽然离我较远,中间还有树叶遮挡,但风吹叶动,我凭籍望远镜仍时不
时能清晰地观察到它们的举动与神态。我发现,每当雄蛇雕帅郎外出或归巢,途经鹩哥
窝巢时,雄鹩哥老毛便会抖动双翅,嘴里发出啾呦儿啾呦儿的鸣叫声,那声音与它平时
的啼叫声不尽相同,在“啾”和“儿”之间增加了单音“呦”,听起来有点像小蛇雕发
出的声音;这倒不奇怪,鹩哥又名秦吉了,是一种善于模仿的鸣禽,被人类笼养时,经
过耐心调教,能仿效人言,会清楚地说出:您好!欢迎、欢迎等人话;如今生活在蛇雕
身边,耳濡目染,似应能学会蛇雕叫声的。再看此鹩哥徐娘,只要看见雌蛇雕贵夫人的
身影,也会从巢里伸出脑袋,全身羽片蓬松,啾呦啾呦鸣叫,表情谄媚,就像一只急切
想得到亲鸟喂食或保护的雏鸟。不知为什么,我有一种感觉,这不像是和睦相处的邻居
在友好地问候致意,那对鹩哥像是在刻意讨好两只蛇雕。每当这个时候,帅郎像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似的一掠翅膀急飞而去;贵夫人则用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情扭头朝徐
娘瞥一眼,便不再理睬。我从没看见帅郎友善地瞧过老毛一眼,也从没发现贵夫人轻柔
地朝徐娘叫过一声。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对鹩哥和那对蛇雕之间的关系并不平等,更谈不上什么亲
密。
下午发生了一件小事,进一步证实了我的看法。雄蛇雕帅郎在树梢网络状枝杆间啄
食一条红蛇,不知怎么弄的,半截蛇从它爪子里滑脱出来,从枝桠间漏下去,掉在下层
树冠的一簇叶子里。帅郎腾飞起来,绕树三匝,寻找可以钻进树冠去找回食物的空隙。
恰好鹩哥窝巢旁枝杆稀疏,从横枝上可以直接走拢那半截红蛇。当帅郎停落到鹩哥窝巢
旁那根横枝上时,老毛用身体挡住自己的巢,虽然嘴里还模仿着小蛇雕清脆悦耳的叫声,
但脖子抻直,颈毛恣张,翅膀吊起又谢落,完全是一副准备冲上去撕扯啄咬的姿势;徐
娘也急急忙忙从窝巢里跳出来,一会地蓬松背上的羽片,像雏鸟望见亲鸟似的谄媚啁啾,
一会儿抓刨树皮,像遭遇天敌似的发出尖利刺耳的鸣叫。明显的心口误差,说明老毛忐
忑不安;御故和亲善两种姿势混合使用,说明徐娘内心的巨大恐惧。要真的是亲密无间
的共生共栖关系,甲方接近乙方的巢,是不该引起乙方如此紧张如此恐慌的!当帅郎旁
若无“人”地擦着鹩哥巢从根技走过去,找到遗漏的半截红蛇,退出下层枝冠,振翅飞
回树梢网络状技杆,老毛和徐娘这才长长松了口气,它们嘴对着嘴啾儿啾地低吟着,好
像在互相安慰,又好像在互相庆贺。
我感觉到,这对鹩哥从内心讲还是惧怕蛇雕的,随时提防着蛇雕会突然加害它们。
它们模仿小蛇雕甜腻的举动和谄媚的叫声,用意是要抑制蛇雕可能爆发的杀戮冲动。它
们晓得自己作为体格弱小的鸣禽,是大型猛禽蛇雕的可餐之食,它们十分清楚自己的危
险处境。
天地无限宽广,树林郁郁葱葱,谁也没捆住它们的翅膀,谁也没有看押犯人似的监
视它们,它们随时都可以拍拍翅膀远走高飞,何必天天担惊受怕非赖在这棵大青树上不
可呢?
蛇雕的孵卵期比鹩哥的孵卵期要长半个月左右,据我的观察,雌蛇雕贵夫人抱窝已
到了后期,雌鹩哥徐娘所孵的那窝蛋还不见雏鸟出壳的动静,从时间上推算,雌鹩哥徐
娘产蛋应在雌蛇雕贵夫人之后,也就是说,当徐娘在大青树上产下第一枚蛋时,贵夫人
已经在大青树上开始抱窝了,这就排除了徐娘因为舍不得丢弃自己的宝贝蛋而冒险滞留
在大青树上的可能。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这对鹩哥非要在这棵充满风险的大青树
上筑巢孵卵不可呢?
两天后,一条凶猛的眼镜蛇帮我解开了这个谜。
中后,大青树上两个鸟窝静悄悄的,雄鸟外出觅食,雌鸟留巢孵卵,一切都很平静。
我受了一夜蚊子的集团攻击,没有睡好,暖融融的太阳晒在身上,我倦意袭来,趴在石
坑里打起了瞌睡。突然,啾欧,啾欧,一阵短促、尖利、聒噪的鸟鸣声把我从梦中惊醒,
我揉探惺松睡眼一看,雌鹩哥徐娘羽毛凌乱,在巢边的枝叶间乱冲乱撞,一会儿扑楞翅
膀飞到空中,一会儿停栖在枝头蹦跳,我透过望远镜看得一清二楚,它耳后两块肉垂因
愤怒而由酱黄变成紫揭。雌蛇雕贵夫人也听到了徐娘的尖叫,从盆状雕巢里探出脑袋,
警觉地四下张望。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幸,不然它不会如此惊恐万状的,我想。我用望
远镜在大青树上搜索,树梢没发现什么异常。我将望远镜慢慢往下移,树冠、树杈、枝
杆,我看见一只三角型的蛇头出现在枝杆上,哦,那是一条一米多长的眼镜蛇,黑黄斑
驳的躯体缠在粗糙的树皮上,两只玻璃珠似的贼亮的蛇眼紧盯着树丫间那只元宝状鹩哥
巢,弓耸身体向上攀爬。显然,这条剧毒的眼镜蛇想来窃食美味鸟卵。我曾经在野外亲
眼目睹眼镜蛇吞食苇莺卵的情景:蛇头悬在鸟巢上方,蛇嘴大张着,血红的叉形蛇信子
像餐具似的伸进鸟巢去,拼命吸气,呼呼有声,玲珑剔透的苇莺卵顺着蛇信子骨碌骨碌
往上滚,滚过黑咕隆咚的蛇嘴去。此时,那条眼镜蛇距离元宝状的鹩哥巢仅有五六米,
用不了几分钟时间,那窝鹩哥蛋就要遭殃了。雌鹩哥徐娘叫得更加凄楚,跳得也更加癫
狂,眼神凄迷绝望,快要发疯了。
就在这时,树梢传来呦呀一声啸叫,我急忙将视线移过去,嚯,雌蛇雕已从盆状雕
巢跳了出来,凌空飞起,在眼镜蛇的上方盘旋。那声雕啸,犹如战斗号角,嘹亮激昂,
传得很远很远。
雌鹩哥徐娘立刻停落在一根横技上,抖松羽毛,模仿小蛇雕的声音,啾呦儿啾呦儿
叫着,好似一只面临险境的小蛇雕在召唤亲鸟的救援。
眼镜蛇扁平的脖子像鸟翼似的朝两边撑开,亮出颈端那对白边黑心的眼镜状斑纹,
夸张地摇晃着身体,摆出一副应战姿势。贵夫人摇着翅膀逼近蛇头,颈毛恣张,尖利的
嘴喙瞄准玻璃球似的蛇眼,跃跃欲啄,双方仅隔着五十来公分远。唰,眼镜蛇张开嘴,
露出钩状毒牙,闪电般地噬咬过来,说时迟,那时快,贵夫人一敛翅膀,身体迅速往下
沉落,蛇头擦着贵夫人的脊背穿过去,蛇牙咬了个空,一串粘稠透明的毒诞珍珠雨似的
洒向空中。
贵夫人落下去两三米,啪地撑开翅膀,一个奋飞,转眼间又拉到眼镜蛇上方。这时,
眼镜蛇大半个身体都悬在空中,只有尾巴缠绕在一根细枝上,身体无法保持平衡,蛇头
慢慢挂落下去,贵夫人不失时机地伸出一只雕爪,拦腰抓住眼镜蛇,振动翅膀,一下子
就把眼镜蛇从大青树上拽了下来。雕爪攫住眼镜蛇,向天空疾飞。眼镜蛇在雕爪下痛苦
地扭动着,土黄色的蛇腹翻转向上,蛇头昂窜,去咬贵夫人的腹部。蛇雕虽然是各类蛇
的克星,但对蛇毒并没有免疫功能,倘若不慎被咬着一口,照样会中毒身亡。我的心吊
到了嗓子眼,手掌也因紧张而攥出一把汗来。蛇嘴差不多快触碰到雕羽了,贵夫人突然
松开爪子,眼镜蛇从空中摔进深渊,啪,正好砸在几十丈深山腰的一块岩石上,蛇头无
力地抬了抬,便颓然垂下去。贵夫人高傲地啸叫数声,玩了个鱼鹰入水的动作,流星似
的笔直扎进深渊,快到地面时才展翅翩然斜飞,从半死不活的眼镜蛇身上掠过,一眨眼
的工夫,已揪住蛇尾将眼镜蛇带上高空,又一次摔下来,凶猛的眼镜蛇变成了一条烂草
绳……
当贵夫人提着死蛇飞回大青树时,雌鹩哥徐娘模仿小蛇雕的声音,愈发叫得委婉动
听,仿佛在歌功颂德,两只翅膀颤抖得厉害,给我的感觉,只要雌蛇雕贵夫人愿意,它
会替它做任何事情。但贵夫人连看都没看徐娘一眼;停落到树梢网络状枝杆上,兴奋地
啄食遍体鳞伤的眼镜蛇。我想,对贵夫人来说,并非是出于济困救难的目的去与眼镜蛇
搏杀的,它完全是受蛇雕噬食蛇类这样一种本能的冲动,猎取送上门来的食物。
我明白了老毛和徐娘为何要与蛇雕共栖于大青树上,它们是在借助蛇雕的力量,抵
御毒蛇的侵害!很明显,今天要是没有贵夫人的话,鹩哥巢内的卵肯定都成了眼镜蛇的
美味佳肴,徐娘若胆敢阻拦眼镜蛇行窃,也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鹩哥与蛇雕共牺,对鹩哥来说,具有生存意义上的益处,这一点看来已得到了证实,
但既然是共生共洒的关系,还必须要找到蛇雕在这种共栖中也能相应获取生存利益的证
据。可是好多天过去了,我并没发现那对鹩哥帮助两只蛇雕做过什么,两只蛇雕似乎也
并没什么事情需要鹩哥替它们去做的。
难道说这是一种单惠共栖现象?!
自然界除了互惠互利各自都能从对方身上获取生存利益的共生共栖关系外,还存在
着另一种变相的共栖关系,那就是单惠共栖。所谓单惠共栖,就是共栖的双方,仅有一
方能获得生存利益,另一方只是无偿奉献,得不到任何实惠。例如马来西亚有一种小巧
玲政的文鸟,喜欢在蜂窝附近筑巢居住,文鸟筑的巢像个缸子,一只只悬挂在蜂窝四周
的枝头上,这两种动物之所以产生共栖关系,因为热带雨林里的食肉动物如晰蝎、负鼠、
浣熊、野猫、猴子等都是爬树高手,都爱捕食文鸟和它的蛋,而那些贪婪的食肉动物害
怕遭到成千上万只野蜂的刺蜇,不敢接近蜂巢,文鸟将巢筑在蜂窝旁,免费获得了保护。
无独有偶,森林里的蜜獾,总是追随着文鸟生活,形影相随,难分难舍,因为蜜罐生性
爱吃蜂蜜,长有一身浓密的长毛和肥厚多脂的獾皮,不怕野蜂叮蜇,它利用文鸟喜欢在
蜂窝附近筑巢的习惯,很容易就找到它梦寐以求的蜂窝,爬上树去,粗暴地扯下蜂窝,
舔食蜂蜜和蛹虫。这是颇为典型的连环单惠共栖现象。从中不难看出,要形成单惠共栖,
必须具备两个条件:A、受惠的一方在共栖中绝对安全,不会遭到施惠一方的攻击;B、
受惠的一方往往会损害施惠方的利益,但因为受惠方强大,施惠方弱小,施惠方无法中
止这种自己得不到丝毫好处反而有可能会带来灾祸的共栖关系。就以上述野蜂——文鸟
——蜜獾之间的连环单惠共栖关系来说,假如野蜂会叮蛰文鸟,文鸟绝不会将巢筑到蜂
窝边去,假如文鸟像金雕一样厉害,会攫取蜜獾为食,蜜獾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追随在文
鸟屁股后面,这符合单惠共栖的第一个条件;文鸟在与野蜂的共栖中,会招引来野蜂的
天敌蜜獾,蜜獾在与文鸟的共栖中,会毁坏文鸟赖以生存的蜂窝,野蜂不会驱逐文鸟,
而文鸟又无法与蜜獾抗衡,这符合单惠共栖的第二个条件。
这么一分析,我又觉得大青树上的这对鹩哥和这两只蛇雕很难判断为单惠共栖。从
我已经观察到的现象看,鹩哥在面临蛇害得到蛇雕免费保护的同时,也惧怕蛇雕加害自
己,这与单惠共栖第一个条件显然是相悖的;鹩哥是弱小的鸣禽,蛇雕是强大的猛禽,
动物交往都出于利己的目的,不能设想蛇雕会因为同情怜悯鹩哥而同意与鹩哥共栖,假
如蛇雕在共栖关系中捞不到任何好处,是绝不会将共栖关系延续下去的,而强大的蛇雕
想要终止这种共栖关系,易如反掌,只消冲飞到鹩哥巢前,恶狠狠地啸叫数声,定能将
这对鹩哥吓得灵魂出窍,逃之夭夭,或者干脆将这对鹩哥当做食物吞吃了,岂不更好?
这与单惠共栖第二个条件也是相悖的。
那么,这对鹩哥和两只蛇雕生活在同一棵大青树上,究竟是什么样的共栖关系呢?
真难为我这个动物学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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