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承诺呢(转载)3000字
又一年春天来临了,乍暖还寒,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芬芳。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我的记忆也在渐渐复苏。可是身边那些瓦砾不会再醒来,小婕、老奶奶、老爷爷、八戒也不会再回来,被遗弃在土地上已经有斑斑点点的绿色,不知道它们以后会不会开出我心里的花儿。我终于明白老奶奶以前为什么总爱站在路口眺望——我现在也保持着这个寂寞的姿势——我在盼望,我在等待。
小婕是我初一时的朋友。她有着乌黑光亮的齐耳短发,衣服上常常带着干爽清洁的肥皂和阳光的味道,鼓鼓的腮帮和嘴角很容易就迸出灿烂的笑。我们是同桌,家也离得很近,每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享受单车上飞扬的青春。
从家到学校有条小路,狭窄僻静,路边有很多平房,很多年以前就立在那儿,墙上薄薄的石灰层明显地翘起来,大块大块地剥落。
我们每天都走这条小路,在这条路上日复一日地消磨我们的岁月,增进我们的友谊。
一个春天的傍晚,我们放学回家,一路上有说有笑。突然,我看见路边有一只小小的灰色动物在移动。我正要告诉小婕,她已经先开了口:“你看,那儿有一只小狗,好可爱哦!”
我们俩是那种爱狗爱得发疯的人物,看到这只胖墩墩的小精灵自然不能错过。
我们慢慢靠近小狗。小狗看见了我们,摇晃着朝我们脚边扑过来。狗都是喜欢和人亲近的,这小家伙自然也不例外。它玩起小婕的鞋带,我在旁边笑着看它。它一身灰白相间的长毛,壮实的身体,两片大耳朵垂下来能遮住整个侧脸。眼睛又亮又大,闪烁着稚气的光芒。我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只看不出品种的小狗。
我从地上抱起它,感受它软软的爪心与我的皮肤之间轻轻的接触。小婕急着和我抢:“给我抱抱。来,姐姐抱抱,乖。真的好可爱哦!”不一会儿我又抢过来:“该我抱了。”
这时,突然听见有人喊“八戒”。小狗听到声音后略微迟疑了一下,然后从我们身上跳下来颠簸着大耳朵跑过去。
顺着小狗奔跑的方向看去,一位老奶奶站在不远处朝我们微笑。她身后是粗糙的墙壁,夕阳的余晖在她额头涂上和墙壁一样苍茫的颜色。
奶奶看着小狗:“八戒,八戒,一不留神你就跑掉了,可把我急死了。”小狗不好意思似的在奶奶脚边转个不停,老奶奶吃力地俯下身抚摸它。
我和小婕相视一笑,走上前和奶奶打招呼,称赞小狗可爱。奶奶立刻打开了话匣子似的把小八戒的事儿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八戒抱来不过半个月,却把周围的地形全跑熟了。别看它小,特能吃,一星期前还只喝牛奶,现在每顿已经能吃掉一小碟饭了。小东西吃东西特挑,冷了,坏了,或菜不够味儿,它都不肯吃。小狗三天洗一次澡,用吹风机给它吹得干干的,毛蓬蓬松松……
我和小婕蹲下身对跑到墙角玩耍的小狗轻轻地喊:“八戒,八戒。”八戒听到声音后摇头晃脑地奔过来,看到没什么好玩的也没好吃的,就气呼呼地跑开,回到墙角玩泥巴,用稚嫩的爪子熟练地扒地面,还不时地将小鼻子凑到挖出的洞里嗅嗅,一不小心就不停地打喷嚏。
以后的日子里,我们频繁地和老奶奶、八戒交往。我们去看八戒时,不忘给它带上一点小礼物,巧克力、糖果、碎骨头什么的。天气一天一天变暖,八戒一天一天长大,我们和奶奶、八戒的关系更是一天比一天亲密。
我和小婕到老奶奶家找八戒玩时,常看见一位老爷爷安然地靠在椅子上,眯着眼微张着嘴似乎在想什么事。他对我们的到来,很艰难地从嗓子里哼几声表示欢迎。我从他消瘦的脸上捕捉不到任何表情。看见我们同八戒一起玩,奶奶的脸上溢满了孩子般的天真和单纯,爷爷吃力地提着唇角,一定也觉得挺高兴。暖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
初一在这样明媚的初夏里结束,我和小婕的友谊发展到顶峰,一个眼神或一个手势就足以传递我们之间所有的信息。有时我想,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初二开始了,又新增了课程,我和小婕都不敢怠慢。我们减少了去看八戒的次数,从他们家房屋边经过时,我们只是随意张望而很少停留。每逢看见老奶奶站在路口,我们会热情地喊她,却推托掉她一次又一次的邀请。
八戒经过两个季节的成长,更壮实更漂亮了,大大的眼睛显出几分睿智。八戒和我们已经很“哥们”了,一看见我们就摇头摆尾地冲过来。
偶尔去和八戒玩,每次临走前,奶奶依然是那样反复叮嘱:“下次再来啊!”听到这句不知听了多少遍的话,我心里依旧暖暖的,相信小婕也是。
渐渐入冬,气温无常地上下波动,人们的情绪也随之喜怒不定。想到有半个月没去看八戒了,我和小婕说好今天下午放学去,带上几颗八戒爱吃的大白兔奶糖。
来到老奶奶家门口时,八戒正躺在门边慵懒地睡觉,我上去逗它,它依然无精打采。小婕剥好奶糖,喊八戒过来吃,八戒还是不理会,翻个身继续睡。我和小婕都很纳闷,不知八戒怎么了。我们奇怪地面面相觑时,奶奶从屋里走了出来显得很忧伤。我们问起八戒,她说她也不知道八戒怎么了,这样子不吃不喝已经好几天了。我提议带它去看兽医,奶奶萎靡地说:“狗嘛,它自己调整会好的。”
我和小婕只好匆匆告辞。奶奶没有说让我们再来玩的话,我们都觉得有点不对劲。
忙碌的生活在继续,这个“不对劲”很轻易地被抛在脑后——试卷成天在狂轰乱炸让我们别无选择。为了赶时间,我们不再绕小路上学。
期末考试结束了,我和小婕以相同的总分拿了年级第一。考完试的当天,我们飙车从小路走,为了去看很久没见的奶奶、爷爷、八戒。
奶奶家的门是关着的。我们敲门,敲得胆战心惊,因为我们从未敲过她家的门,那扇门永远是敞开着的。
门终于缓慢地开了,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老了许多的奶奶,原本还有黑丝的头发彻底沦陷成雪白,眼睛里有深邃的忧郁。她看着我们,愣了一下,然后又挤出一脸笑容说:“你们来了。看,八戒最近长胖了,也变懒了。八戒,快起来,看谁来了,姐姐们来看你了。”奶奶勉强地笑着,然而,一串浑浊的眼泪滑落下来,她低头从腰间掏出手帕抹眼睛。
我和小婕都呆掉了。这时,我们看见以前爷爷坐的那张椅子空空如也,看见院里的枣树缠着白布,看见奶奶衣服上别着孝章。不记得那天我们是怎样告别的,不知道该怎样接奶奶的话。我仅仅记得的是那天走出奶奶家后,我和小婕彼此间一句话也没说。
寒假随着洋洋洒洒的雪花来临了,假期我很少出门,只和小婕约过两次去小路散步。每次走到离奶奶家还有一段距离处我们就停下来。远远的,我们看见奶奶站在门口朝前方张望,佝偻的身躯在两边房屋的挤压下显得更加矮小。她身边还坐着一条小狗,那是八戒,但八戒也不再是从前的八戒,它不再顽皮,不再活泼,不再爱闹,它现在只喜欢吃饭、睡觉,与主人寸步不离。我和小婕在她们身后一声不吭地站着,站到腿脚发麻,看到眼睛酸涩。奶奶时不时从腰间掏出手帕拭眼睛,我那时就真的想好好地哭一场。
春节莫名其妙地过去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几次想和小婕一起去给奶奶拜个年,但始终鼓不起勇气去面对奶奶过分沉重的悲伤,最后这个愿望被遗忘了。
初二下学期开始,我和小婕的脾气都坏到了极致,成天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停地吵架,都认为对方应该理解自己的,怎么却又偏偏一点也不相让,觉得既然她不让我,我也不会让她。开始几次吵架后,在朋友的拉劝下又重归于好,但后来吵多了,朋友们便不再有耐心,我们自己对彼此也彻底失望。我们不再说话,不再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座位也请老师调开,各守一方。因为太了解,所以注定散伙,曾经过分亲密,最终落得形同陌路。
我不再走小路,成天皱着眉在大路上飞车似的横冲直撞,或者挤在许许多多同学组成的车群里谈笑风生。想必小婕也是一样。
很快到了初三,功课的繁忙让我忘掉了一切,只在自己给自己的狭小空间里忙忙碌碌。上半学期的期中考试完了,我驾着我的单车在小路上放松心情。望着沿途古老的建筑,我突然记起了些什么。骑到站在门口的老奶奶身边时,我停了下来,轻轻地喊了声奶奶。她没有理会我,我不知道她是不认识我了还是望得出了神而没注意到我。我看见她瞳孔里的无限迷离和脸上暮霭般深沉的忧伤,我非常难过。一下子,曾经的快乐时光闪现在眼前。咦,八戒呢?八戒怎么没陪在奶奶身边?八戒去哪儿了?我看了看四周,八戒不在奶奶脚边也没有在路边玩耍。“八戒——八戒——”我喊起来。
“八戒没有了。”我听见身边梦呓般的声音。
“八戒怎么了?”我急着问。
“八戒没有了。那一天它跟着我上街,前面来了辆摩托车,骑得好快,八戒一下子撞上去了……”
奶奶的声音在颤抖,我的心也在颤抖。八戒,你真的就这样没了吗?八戒你在跟姐姐开玩笑吧,乖,出来,不要吓姐姐。
“我想八戒一定是去那个地方找我的老伴,要把他带回来。我在这儿等他们,我不相信他们都不要我了……”
我禁不住抱着奶奶,任眼泪打湿她的衣服。哭了很久,我向奶奶道别。我向她郑重承诺:“以后我天天来看您,他们不要您,我要您。嗯,小婕也要您,以后我们天天来看您。”奶奶听我说完话,从愁苦的皱纹中挤出了一点笑容。我紧紧揪起的心总算略微放松了一点。
第二天,发了几门课的试卷,我发挥失常考得都不如意。沉浸在订正考卷和自责里,我轻易地忘掉了那个承诺。第三天,我还是没有想起来。第四天,第五天,依然如此。
有一天,我听到新同桌在和别的同学吹嘘她奶奶多么会织毛衣,才猛然记起了我的承诺。数数日子,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我的脸红起来,微微地灼烧。我从不轻易对人承诺,这唯一的一次却没有实现。
我偷偷地看着坐在很远处的小婕。我怎么开口对她说这承诺的事?我的承诺中可是说要和她一起的。现在,我邀她一起去,她会同意吗?她可知道八戒的事?也许她早知道了,也给了奶奶一个承诺,需要我的参与呢。如果这样,我现在不如不开口,等她先说吧。我发誓她再开口向我说话,我一定不故意气她——只要她先开口,我们就一同去看奶奶。
日子在这样的等待中飞快地晃过去了。慢慢地,所谓的“等待”又在被遗忘,因为小婕再也没有理过我,我也是一样。这个小心思被铺天盖地的试卷淹没,我再也不记得什么。
中考远远没有设想的那么恐怖,两天半平淡地结束。之后,懒散,放松;之后,查分;再之后,选择学校;再之后,开学了。
我留在本地念高中,这是很少见的,很多同学都走了,为了远大的志向去了学习环境更好的地方。小婕也走了,去了一个遥远的城市念省重点。高一学年与高二上学期在笔与纸的摩擦间飞逝。我还是没有想起过我的承诺,甚至对“八戒”这个词不再敏感。只能联想到《西游记》里的“猪八戒”,仅此而已。记忆这么残忍,是该归罪于时间还是人?
又一年的春天到了,我过厌了假期懒散的日子,决定在小小的家乡做一次远足。顺着小路走,我看见初一时种下的杨树如今已长高了许多,一棵棵挺拔地站立着。我瞬间记起那小路旁古老的平房,以及平房里的人们。我心急火燎地去寻找,然而什么也没找到,除了一片废墟。一排排陈旧的房屋已经拆迁,碎砖凌乱地散了一地,木制的屋脊上爬满了青苔,满目的苍凉荒芜。
奶奶呢?奶奶呢?“奶奶——”我大叫。可是无人应答,只有沉闷的风的嘲笑。我知道,有些事再也不可挽回。
都是我不好。我知错了。
奶奶、爷爷、八戒,还有小婕,回来好吗?求求你们原谅我,回来吧!
奶奶,你去了哪里?我们还有承诺的。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实现我的承诺?告诉我你在哪儿,好不好?
站在路口,初春凛冽的寒风袭来,灌满我的风衣,吹红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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