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谣1600字
是夜,面对汩汩的河水,水天一色的暗沉和半轮弯月的皎洁,我侧身向黄土踏去。是这样的,每每到了八月的夏,我总想起一些从前的事。
儿时,和大多孩童一样,我被忙碌的父母扔到宜川外婆家里,外婆和外公生活在广袤的黄土上———不是贫瘠的、枯裂的,而是富有生机与活力的,至少现在,在我认为。而我就是这样的矛盾,我从城里出去,我爱黄土的趣味盎然,却又极其明显地排斥着这片黄土和我的外婆。
原因很简单,论黄土,我从皇城脚下生活了那么多年,到这名不见经传的小破地方宜川,什么都没有,没有高楼、没有MP3、没有可口可乐,只有黄土、荒溪与鞘坡,平心而论于我而言是真的有十分之十二大的落差;论外婆,我是女孩儿,又是早产儿,身子虚,在我母亲那里势必要被娇养着,但外婆看不惯这套———她好像什么都看不上。看不上我哭哭啼啼、柔柔弱弱,又反骂我一肚子坏墨水儿嫌我调皮胡闹,但我可不管三七二十一,送我去时,母亲与外婆闲闲散散地唠着,沿途我只看到了黄土坡,是有的高、有的矮、有的陡、有的缓;是有树的,有苹果树;有花,是牡丹花。比我想得穷乡僻壤穷山恶水好得太多,慢慢我也放平了心态。到了黄土地上,我更是一路欢腾,母亲头送我时显得很担忧,她知道她那母亲是什么样的,更知道她的女儿又是什么秉性。
我倒是十分无所谓了,反正都这样了,那是七八岁,因为我是岁末的生辰,在八月一之后,到不了入学年龄,父母单独在外打拼,三十大几正是晋升的好时机,为了给我带来更加优渥的生活,只能先放弃小家的团聚。可惜正是让人头疼的年纪,我恰恰又是一身刺儿。外婆一见我倒先不出有多殷切来,只是淡淡地笑,对母亲轻声一句:“来了。”便一同进去把我的东西收拾出来摆好。她给我吃南瓜子,我趁机打量她这几间屋子,木头木头,全都是大木头制成的,黑咕隆都的,难看死啦。只一面一个劲儿地往母亲身后藏一面撇撇嘴道:“干巴巴的,北京也有,我才不要吃这里的。”母亲拍了拍我的肩膀给我递眼刀子,外婆面上风平浪静:“不吃就不吃。”她把南瓜子又装回小木盒子里转而放进木柜子。我瞪着她,外公打圆场说还有酥梨问我要不要,我是很喜欢这个小老头儿的,记忆中每逢过年总给我包个大大的红包,一脸仁慈和蔼,哪像这个坏外婆?讨厌得要死!我笑嘻嘻地迎过去撒着娇和他去后院取梨子,外婆看了也不恼,过了一会儿我同外公取完梨子回来,她又不知道在和母亲嘀咕些什么,我猜是在说我的坏话呢,可母亲也没有什么表示,只是过来弯下身子把我揽在怀里,摸着我头顶上稀稀拉拉的头发叮嘱我要听老人家的话,不要任性,想她了就给她打电话。我看着她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什么训斥我的话,继而在她走后我又放心地去和外公玩儿。
老房子里只有一台不知道从哪淘来的老式电视机,没有台式电脑和诺基亚。我的乐趣全在黄土上,和外公耍的时间总是短暂的,不可避免地我得和外婆相处。她古板又无趣,连头发丝儿都透露着严厉和苛刻,我总是直直的盯着她并自认为很英勇的喊出来我不要吃她煮的饭太难吃或者说不要戴她给我织的棉手套太丑,她总是面上不显,我想她暗地里一定烦透我了。
到整十岁的时候我忘不了那年,也是八月的夏,我还没等来外公九月从天津带回来的醉蟹便先一步迎来了噩耗,因先天性心管衰老过快,外公还是去了天国。我哭得黑天昏地,整个人麻木得做不出任何举措。舅舅和父母赶回来也只是安排后事,没能见最后一面。我好想摸摸外公薄薄的一层扎人手心的白白的胡渣,想嘬他手里的最后一口蟹肉,想在后花园里听他讲宜川的黄土与民族革命的大事业,我反复怀念这个内敛的,和我血水同亲的老人,他是延安老兵,革命胜利后只身带着爱人来到荒凉的黄土——宜川。我悲伤得不像十岁的孩子,但不知怎得,我总觉得没流眼泪的那个小妇人比我难受得多得多。
在他走后,她总是一个人趴在窗前,把电视机前他俩唯一的合照扣了起来,那张合照的背景是宜川的大高原,40年前的两人刚来时在村子旁,黄土中有棵小小的树,在他俩结婚时被外公移植到了院子里,是前院,每每回家总能一眼望到的路灯前,在树旁,外婆种了一排宜川牡丹,每当夏夜总让人恍惚生出来天心月圆之感。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不种玫瑰不种茉莉偏偏种富态的牡丹。她总拂拂蒲扇,叼着长长的烟杆,突出细细的雾气,轻轻眯眼道;“宜川就应该种牡丹,别的养不活的。”后来外公告诉我在抗日胜利后国民革命时期蒋介石逃亡时与宋美龄的爱情,家与国的冲击。是不会比玫瑰,甚至不比它枯萎迷人;不比茉莉招人怜惜,但牡丹华贵,国花应该开在黄土上它才会更热烈。汲取红色革命的营养,在一方小家的情怀中蓬勃向上,它不比别的花种差,甚至为宜川平添丝丝贵气。外公死后,外婆要求将其埋在黄土里,峥峥一生献给黄土,她知道他最想要什么。她一如既往地浇水,她长时间的缄默,时常让我的心惶惶。
后来时间长了,日子有平息了。妈妈和舅舅想让外婆到北京去,她执拗于黄土,我竟也不忍离开宜川了,于是作罢。到了十四五岁时,我变得爱美了,开始胡搅蛮缠买漂亮衣服,买五颜六色的头绳,买乱七八糟稀奇古怪的配饰,开始在意怎么这么胖皮肤怎么这么差。外婆注意到了这些,不过她总会管着我约束着我,不让我穿好看的薄外套,不让我减少食量保持身材,妈妈和不常回家的舅舅总说这是为了我好,可当时我怒火攻心,实在听不来这些话来,不光如此,我甚至还会对电视机里的剧情活灵活用觉得她是见不得我好的。她不会表达,总是揉一揉眉头和太阳穴,像看一个幼稚的孩子一样,我也有过明确地告诉过她我已经是成熟的大人了不要总把我当成小孩儿。她这时总给我投来一个微妙的表情气得我直跺脚。
但我又怎么能又怎么敢忘记多少个日夜里我疼得在床上打滚一直哄我的,从未红过脸嫌我烦的是她呢?又怎么能记不得春日里宜川的黄河壶口瀑布旁我飞快地跑着放她为我一针一线缝制的风筝;夏暮中她用大蒲扇为我趋避蚊蝇;午秋中她同邻伍们去果园采摘宜川苹果与壶口梨;凛冬时她为我砌的蜂蜜水与大麦奶茶。
我的母亲曾经叛逆,忤着外婆的意思做自以为正确的决定,实则这么多年通过一通通电话,我分明能感受到外婆过来人的睿智与聪敏。细细密密的爱一直交织在她的亲人身上,我想站在十几岁的时候能重新说一句感谢她的话或者不那么别扭与矫情,不为了所谓的青春期少女脆弱的那点小自尊,我是真的真的想站在她面前,站在黄土上,身后是那棵长不大结不出苹果的苹果树和开得雍容华贵怡然自得的牡丹花,对我亲爱的外婆讲一句:“辛苦了,谢谢您。”
如今我站在黄土上,身前是外公和外婆的墓碑,我的心苍茫得像飘在河水里。夏是那么炽热,又那么刺骨。我想起外婆夜里轻声吟起哄我入睡的歌谣,在这片黄土地上,好一首外婆谣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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