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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月藤凉3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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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每一天你都可以看到太阳升起,但是你所感受到的每一丝浸入骨髓的凉寒都在告诉你,没有任何一缕阳光是属于你的。

  这是贯穿我整个童年时期的巨大阴影。

  如果你生活在一个三线的城市——或者换一种说法,大片农田包绕的小块建设用地之岛——你可能就会经常看到一些比通宵上网、打游戏之类无聊的行为更让人毛骨悚然的场景。每年的九年义务教育结束之时,大批量的学生涌入职校,从上往下看各色头发织成一条彩虹般的地毯。教育的挣扎普遍存在——贫寒家庭的儿女用家境构筑一道冰冷的墙,拒绝外来的一切纷扰,沉默地用勤奋铺成通往一中的路;教师、医生、公务员一类父母受过良好教育的家庭,感慨于本地一中的混乱与败落,咬牙将孩子送往外地,为了更好的3年生活。这里的法制观念普遍薄弱,没有人会习惯去遵守自以为不合理的规定——甚至更糟,大多数人对法律规定了些什么完全不了解。许许多多的人能隐约感受到生活的苦处,或者,隐约觉得生活还应该有更好的样子。但他们说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因为缺少教育。有的人从冰箱里拿出土司和炼乳,有的人拿出馒头和咸菜,而有的人连冰箱都没有。他们只是按长久以来自发形成的一种社会规律行事,不愿争取,更无力反抗,只一味寄希望于孩子,却不知维系阶层流通的渠道如高考已经被权势凌辱得伤痕累累。晚上从高处下望,灯火阑珊,基本9点以后全城同睡。四处可见的晾衣绳、在餐馆前搓衣服的满脸皱纹的妇女、顾客寥落的文具店内的麻将声、理发店里浓妆艳抹时髦傻笑的女子,这样一串串的零星的碎片拼起这个城市的方方面面。

  我生于此,并于此成长。厌恶它,却又受它同化。因为它,我很小便明白,我们是这条食物链的始端,卑微并且泛滥。

  升学时我放弃了一中,去了外地。在那里遇到她。

  有许多的夜晚,两手交叉在脑后,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久久不能入睡,绞尽脑汁为第二天的搭讪作准备。当时经常想起的是这么一个笑话:

  一个美女在等公交,某男为了搭讪,捡起一块砖头:“小姐,这是你丢的么?”

  我当时自认为比那个男的强一点,但是每每计划好的言辞实践时总是成了犯傻。校门口总是聚集着一群混混,我没那个本事让他们陪我演一场英雄救美,也自知没有能耐来一场真的英雄救美,只好盘算着什么时候在拐角处或图书馆门口“不经意地”撞落她手里的书。可是她从未抱着书走。她总是速度稍慢,略昂起头,仿佛世界上一切光芒都聚集于此。

  她如此骄傲,让人挪不开眼睛。

  父亲一向沉默。他下班回来的时候,母亲正抱着我的头痛哭。

  她重复地念,你要争气,你要争气。

  时近高三。

  她常穿湖绿色或浅棕色的波纹丝绸长裙,谈不上鲜艳、古典或庄重一类,却平白地多了一份沉郁里的清新、伤感中的明媚。

  我记得,我记得。我记得裸露在空气中的小腿,我记得右眼眉梢略微一皱的笑容,我记得她慢悠悠地喝咖啡的样子,我记得她松松挽起的浅粟色微卷长发。

  我唤,谢春。

  烦躁的夏日。头顶上的电风扇吵闹不知疲倦地转着,窗外树叶的颜色渗入浓厚的深绿,球场上总有人在奔跑忙碌挥汗如雨,破且挤的公交充塞着细细密密的窃窃私语,电视的声音冲破尘埃震耳欲聋。不知将来到何方,不知将去往何处。

  三年。好像风吹过来时带走了年华留下冰冷的寒暄。我招手的时候她回过头。

  两年的牵手。痛饮从来别有肠。

  我在寻找一切理由逃离这两个城市,也逃离我全部的记忆。

  这里满眼皆是高楼大厦,钢筋水泥构建起冰冷无情的城堡,路面上总是挤着四个轮子的金属盒子。

  在报社工作。从最小最散的工作慢慢熬。几年下来人脉愈来愈广。

  周衡总在下班时招呼人一起吃饭,然后去KTV。那日我正为本版的一篇社论焦头烂额,面对周衡的招呼,我指指键盘,故意揉了揉头发作冥思苦想状。周衡笑着耸耸肩,露出一口整齐干净的白牙。很快办公室里就只剩几个人。

  始终没有回家工作的习惯,舒了一口气的时候已是深夜。这是才注意到角落里还有一个对着电脑荧光的女子。我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还在加班?”我一边拉开门一边说。

  她像被吓了一跳似的转过头来,我暗悔不该如此突兀。

  “嗯……已经完了。”她站起身。我将门拉着,等着她。她收拾好东西走过来,在窗户边借着一点月光我看清她是贾淑原。她已经来了两年,相互之间也有交流,却仍不是特别熟悉,唯一的印象是言行温柔得体。

  “去喝一杯?”我提议。

  漫长的沉默。我几乎可以听到空气缓缓流动的声音。

  “好。”她说。

  我们在附近找了一个酒吧。

  问起她是哪里人的时候,她将头发捋到耳后。

  “事实上,初三的时候我们班就在你们班隔壁。”她嫣然一笑。我微微纳罕平日极素淡的女子也能这般妩媚。她补充,“我看过你打球。”

  我在脑中细细搜索,遇到过贾淑原这个名字么?一个平乏刺耳的声音突然从脑中跳出来。

  “你得过优生助学金?”我忙问。话一出口我就深感冒昧。然而她似乎并不在意。

  “好像高中的时候你去外地了吧?我还是读的一中。回想起来,其实一中的老师也还挺好的。”她低头啜饮。我简直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一场面。

  在外多年,老乡并非很少接触。只是眼前的这个女子,眼前这个温婉和顺的女子,竟然也曾呼吸着那般污浊的空气,也曾挣扎辗转,听来难以置信。

  或许,竟是我狭隘了。

  了结的方式如此顺理成章。其实酒两人没怎么喝,拦了计程车去到各自的目的地。居然只是单纯的喝酒,我亦对自己感到讶异。但是一切放到贾淑原身上,却又如此自然。

  罢,罢,不想了。我爬楼梯上了三楼。我尽量减小开锁的声音,但是这锁打开的声音在这一片寂静里仍然吓人得大。开门时阮诗声正坐在客厅用笔记本写论文。他用惯常那种清冷的语调说,该换锁了。看也不看我。我品味着这双关,知道他最近一直在忙这篇论文,没敢放水冲凉,只倒头就睡。

  与贾淑原的接触渐渐多了起来。

  在大家一起出去聚餐时,她是唯一一个会把西瓜啃到白的人;无论她走到哪里,总是记得随手关灯——即使电费并不需要她摊;有很多如牙膏盒之类的废弃物她都舍不得丢,部分堆着,部分用袋子收集好;她讨厌隔夜菜,很少打包,因此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常点很少的菜,但多数时候都吃完。

  幼年的教育总是会留下它该留下的印记,而她对这一切泰然自若。她已经用了几十年的光阴竭力挣扎跳出了家庭中那一股斤斤计较的小市民习气,但是对于父辈以及贫穷带给她的这样一些习惯,她并无抹去的意愿。她生活得坦然。

  平心而论,贾淑原不是一个有存在感的女子。但她始终有这样的能耐,能把一地鸡毛的生活收拾成温润的熨帖。

  我在出便利店的时候看到谢春。她隔着一条马路向我招手。那个小人符号恰是绿色,我几乎没有半点犹豫就过了去。

  她几乎仍是旧时模样。只不过更成熟了些。她穿一件白衬衫,搭一条披肩。极为简单的装束,却分外有质感。

  “好久不见。”她说。

  “嗯……好久不见。”我回答。

  聚樽苑地方很小,但味道不错,通常是客满,得早上定晚餐的位置。

  “那天看你从便利店出来,好像没买烟。”她用碗舀了溜青鱼。

  “不喜欢烟味。”我说。

  “我也不喜欢,”她喝一口汤,“只不过以前遇到一人。他说讨厌抽烟,却仍戒不掉。因为他享受把烟狠狠摁灭的那感觉。”

  “很奇妙的说法。”

  “或许。”

  她做的是设计。然而自己一件衬衫与一条披肩,似乎永远也不会变——最多就是在寒风四起时,再套一件黑色外套。不同于贾淑原的随和,她在一切事情上有自己的固执,坚持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小到每日起来穿衣的顺序,大到为人处世的态度,没有随便,从而形成自己的作风。就像走路时永远走在我的右边,问起时淡淡一句“习惯了”,似乎可以回答一切。

  这是我在少年时代深深喜欢过的女子。

  右眼眉梢略微一皱的笑容,从来就不曾变过。我深知,坐在面前的这个女子,是我所难以想象的深厚与聪明。只是一个女子,若坚韧清醒至此,便会很苦。

  “谢春。”我说。

  “嗯?”

  “咱们过会儿到附近的公园走走吧。”

  我常去她家拜访,甚至于彼此都已成为一种习惯。有时只是花一个下午的时间听CD,有时她端来清凉的西瓜。她书架上堆满的原本陌生名字,我已大多记得。

  我在她发烧的时候从城的这一头赶到另一头,她迷迷糊糊地起来开门。

  “我会死的,我会死的,我会死的……”冰水淋过的毛巾敷在额头上,她不断地重复着。

  “胡说。”我温柔地抚着她的脸。

  第二天当我疲惫地离开的时候,在楼下抬头看见的是阴沉的天,向前方看去,只有一排排冷漠的建筑傲视着它脚底苟延残喘的人们。

  太孤单了。

  她应该有更好的生活。她应该回到她成长的那个城市去。那里有四处纷飞怒放的野花,有澄澈透明的天空。

  冬天的时候,周衡、贾淑原、我三个人去吃火锅。轮到贾淑原时,她要的皆是千张、猪血一类。周衡笑她太客气。这些都比较便宜,而且没有的时候也并非不可,但是你就是会觉得缺了点什么不该缺的东西,总是有点不对味。

  吃到一半的时候周衡突然接了个电话要离开。我看着这满桌的盘子,对他的背影喊:“你该不是故意的吧!”把我留下来付账。

  周衡停下脚步,转过身笑了:“我就是故意的。”

  我这才明白这小子要干什么。还好贾淑原并非那一味忸怩的女子,没有用脸红打得我不知所措。火锅热气腾腾,好像在诉说着什么。

  出门的时候寒风凛冽,我将她没有戴手套的手插到我的大衣里。彼此沉默无话。

  本以春风即将满城,却忽忽一场雪来,呵气成霜。

  我给周衡打电话:“周衡,我想结婚了。”

  是有这样的人的。是有这样的人的。

  她或许没有你聪明,她或许比不上你漂亮,但是她可能更温柔,她可能更努力。她有一切证明她平凡的特质,但是这一切也同时证明她的获得幸福的能力。

  谢春当时穿一件完全不合时宜的红色裙子,有层层铺叠下去的波浪,胸前有花瓣累叠的巨大红花。她的头发放了下来,任性地披在肩上。雪已及小腿的一半。她穿着及膝的长靴,在那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提着裙子向前跑去。

  她在那里唱歌。用着一种我们都已遗忘的语言和曲调,肆意地书写她青春中的最后一点美好。她站在雪地里,一身鲜红与雪白形成鲜明,她站在那里放声歌唱,头高高昂起,视线投向我所看不见的地方。她的泪水不断地滑落下来,但是歌声却越来越清亮,就好像穿越了时空回到澄澈的少年时代,就好像当初我牵着她的手走过那青石板的小巷,就好像一轮朝日喷薄而出。

  她一直是如此,如此骄傲的女子。

  “你想冻死啊!!!”我记得我当时吼道。我抓起一件外套去追她,她却似全未听到一般,自顾自仰头歌唱。

  不该如此的。不该如此的。我心下默念。应有那一人,有那一人,知她价值,许她未来,为她等候。

  我究竟是负了她了。

  那故事里聪明清醒的女子,都应是遇得到那愿长久等候温和男子的。然而你何以知是我呢?你又何以知我竟可免俗呢?这浩浩天地里熙熙攘攘,不过寻一牵手偕老之人,我在你身后注视太久太久了。

  我亦累了。

  “我始终在寻一结发之人,拂我,暖我,护我,遮风雨,辟寒暑,时时牵挂,刻刻惦记。”

  “谁知,非无缘,本无心。”

  婚前,周衡开玩笑问我:“为什么会看上贾淑原?之前她来了几年也没见你多和她说两句嘛。”

  我正在清理我的书,听到这话,半开玩笑地回答:“或许是因为我的孩子需要这样一个母亲。”

  我看到周衡的捡书的收停在那里,有点诧异地看向他。

  “你说的对。”他说。脸上不带任何讽刺表情。

  当她穿着婚纱,缓缓一步步向我走来的时候,我知道这就是我的全世界。

  我从后面圈住贾淑原,附在她耳边低声说:“她真美。”

  “谁啊?”她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

  “我穿着白纱的妻子。”我吻上她的发。

  有时生命常在。人皆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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