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之棺1600字
微微有些昏暗的光线下我看不清奶奶脸上的表情。她戴着厚实的鸭舌帽,半张脸躲在阴影里,苍白的嘴唇抿在一起。是那样端正地坐着,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上,两条腿紧紧地夹住。客厅里传来杯酒碰撞的声音,交谈欢笑声不绝于耳,而房间里是死一般的寂静。奶奶不让我开灯,说眼睛会不舒服。窗外的路灯洒进微弱的光线,使她坐在沙发上的身影显得越发瘦小。我忽然有种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忽然无比地渴求光明,于是不假思索地起身离开房间。掩上门时听见一阵叹息,像是枯叶从枝头掉落后与大地契合的声音,又像是初春时冰层底传来的破裂声。渺小到不足以察觉。
饭局依旧在继续。一年中难得几次的家庭聚会当然要尽兴。亲戚朋友都举着酒杯嚷嚷着添酒。不知是谁先起得头,“我发现妈啊,越来越糊涂了,尽说胡话。”大家仿佛终于找到了共同话题般声音越来越高,眼底尽是鄙夷,嘲弄的神色。
“弄不灵清的啊”“就会乱说话”“你们知道她干了什么吗,她……”
越来越热烈的气愤,一个人在绘声绘色地讲,嘴巴出乎意料地利索,旁边的人附和着笑,甚至把桌子拍得啪啪响。他们借着酒劲把心底最深处的想法添油加醋地说出来只为博别人的一句赞同,“是的呀”“就是说哦”,于是又获得了勇气般滔滔不绝地往下说。
我的眼前慢慢浮现出奶奶的样子,她站在一条长长的通道里,尽头缩成小小的黑点。她有些局促地望着我,眼神像是见到生人的孩子般躲躲闪闪。她的双手抓着两侧的衣服,我甚至可以看先那枯瘦的手背上浮现出的条条青筋。她对我喊了一句话,可惜我听不见,只见她张口闭口,满脸焦急,最后终于有些丧气地转身。我看着她一步步走向黑暗深处直到消失不见。
其实奶奶是很可怜的人。
小时候几乎每个寒假暑假都在奶奶家过。那时候爷爷还健在,喜欢坐在阳台上读报纸,眼睛眯成一条缝。会用手帕叠成小老鼠逗我玩。奶奶也没有衰老成现在这副模样。她清早下楼买菜,回家后不慌不忙地准备中饭。我最喜欢吃奶奶烧的肉饼蒸蛋和肚肠儿,可以一个人埋头吃完两大碗。这时候爷爷总是笑呵呵地瞅着我,奶奶接过碗给他添饭,坐下后夹起一筷子青菜放在嘴里细细地嚼。
下午的大把时光总是花在那台老旧的电视机前,坐着看累了就躺下来在床上滚。奶奶开始打扫房间,我看见明媚的阳光下有无数的尘埃飞舞。电视机旁是一张已有些年头的书桌,饿了我就熟练地从抽屉里翻出葱油饼和核桃酥,也不怕把碎末弄得满地都是。
大约3点半时奶奶总是向我吆喝一句“去叫你爷爷啦。”我匆匆穿好鞋子就往楼后的老年棋牌室跑,轻车熟路地找到爷爷,坐在一边看他气定神闲地摸牌,有时候也会自娱自乐,用麻将牌搭起高高的城堡,或是学着样子将牌搓的哗哗响。爷爷会拍拍我的头说回去了,走出门时我看见满天的云彩被染上浓重的色彩,由深到浅的红色,异常美丽。
有些快乐的事可能只需一觉醒来就能忘记,而为什么那些痛到骨子里的伤总是在深夜反复发作,低声哽咽时避免不了的泪流不止。
爷爷死后奶奶很平静。每每有人来拜访,望着床上穿着寿衣的爷爷哭的死去活来。奶奶总是端着茶水走过来,仿佛最需要安慰的是他们不是她。一月份入夜以后很冷,我只觉得脚失去了知觉,走起路来却硬邦邦地疼。大人们在喝酒,小孩百无聊赖地挤在电视机前换着仅有的几个频道。我瞥了瞥,发现奶奶依然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坐在房间里,烛光映照出她憔悴的脸庞,可是看向爷爷的眼神依然那么温柔。她不时地起身去洗一块热毛巾,仔细地给爷爷擦脸。
从那时开始一切都变了。奶奶最疼爱的小儿子因为离婚的缘故用低价买下老房子后精心装修。奶奶望着这陌生的地方开始变得拘束,变得不自在,觉得这是别人的家根本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她的背更加驼,步子更加蹒跚。她不烧肚肠和肉饼蒸蛋了,总是随便炒几个菜扒几口饭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小伯伯经常不在家,奶奶在深夜醒来,害怕听到各种各样的动静,于是一夜无眠。床头的安眠药越堆越多,到后来变成了没有药就难以入眠。她开始变得偏激、不讲理,絮絮叨叨地说话,厚厚的镜片后是黯淡无神的眼睛。
我坐在桌前,看着这里丝毫不熟悉的家具,已经感觉不到原来的温情了,唯有寒冷。奶奶单手撑着坐着,忽然望向我,有些吃力地伸出手来捉住我的手问:“今年几岁了?”我多想说奶奶你刚刚问过我这个问题了啊,你怎么这么快就忘了呢,奶奶有天你会不会忘了你的孙女呢。我知道当时自己的眼眶一定红的吓人,但我握紧奶奶的手,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过年以后17了。”奶奶像个孩子一样笑起来,手缩回去交叉摆在胸前,是用高兴的口吻说:“我的小孙女最聪明了。”她是真的开心,连皱纹都往上扬,只是真的老了,奶奶已经老了。
在那个俱静的夜里,我坐在奶奶的床前,看她蜷着身体睡去。那么平静的面容,轻微的呼吸。我好怕下一秒她的身体就变得很轻,直往上飘。奶奶深深地思念着爷爷,她感觉自己已经累了,想休息了。她要沿着那条天际线追随云朵而去,在那个叫做天堂的地方拥住相扶相持走了几十年的老伴。
“我来陪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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