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明,你在天涯我在海角3000字
我坐在最靠近校前门的教学楼三楼靠窗位置,微微侧目,便望见迷信的校长在校门边栽种的学校的木棉树。据说,这棵木棉象征学校的兴衰荣辱,大有树兴校兴,树亡校亡之意。
我常常幻想,某一天突然刮一阵大风,将木棉树连根拔起,这所如衣冠楚楚的绅士的学校登时像被撕扯烂着装的民工,惨败凄凉。全校呈一派兵荒马乱之势,我便乘乱拉起杜小明奔跑,跑到天涯海角。天涯海角,没有忧伤,没有躁动,只有大片大片赤裸裸的阳光。
那时,深冬。男生女生们都把自己严实地包裹在厚厚的蓝黑色校服里,走起路来像摇摇晃晃的笨鸭子,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戴着玻璃瓶底般的眼镜,怀抱厚重的参考书在教室、寝室和饭堂之间机械地穿梭。
这所建在郊区半山腰上的全封闭重点高中,冠着响当当的名号,女生一律短发,男生一律平头。冬天的校服是右前胸引着学校标志的蓝黑色西装,配一双走起路来发出古板声响的黑皮鞋,满校园黑乎乎一片,死气沉沉。
我也在灰色的笨鸭子之列,甚至连别在头上夹住长刘海的小发卡也是黑色的。我只用黑色的墨水写字,买黑色的书立,挎黑色的斜挎包,戴黑色文胸,穿黑色内裤,套黑色袜子。在十六岁这个五彩斑斓的年纪,我用黑色浓重地覆盖了其他色彩,有好事的男生给我取个外号,乌鸦。
可是杜小明,盯紧我的眼睛说,你像一只黑猫。
每个周日晚例行的英语角,全校近两千名学生被聚集在用红色条幅围起来的广场。笨鸭子们放开嗓门唧唧歪歪,勤劳的笨鸭子和叛逆的笨鸭子都兴奋无比。包括我和杜小明。英语角最角落就是那棵高大的木棉树,杜小明把我拉到树下,我们背靠着树坐下,前面摊大袋装满零食的食品袋,杜小明把零食塞满嘴,含糊地说,holle,baby.may I hand by your hand?
我把一嘴薯条喷了杜小明一脸,他无辜地耸耸肩,继续说,手牵手不是这样说的吗?说着,他靠过来拉起我的手,抬头望着高高的木棉树说,我们手拉手,跑到天涯海角。杜小明的眼睛仿佛看穿了木棉,看到一个遥远的地方。
我很快收回手,顺手往他头上就是一巴掌,杜小明哈哈大笑,指着我的鼻头骂,黑猫,你太不识相了,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我努力地往嘴里塞薯条,这个号称全世界与我走得最近的杜小明,我永远不知道他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包括他转瞬即逝的眼神。
坐得久了,杜小明拉过我的手用力嗬气。干燥阴冷的风从衣领灌进我的身体,我冷得像一?被冰封的鸭子,手却始终被暖烘烘的热气捂着,杜小明又开始他的神经质了吧,他明明也冻得双肩不住微微地颤抖。
杜小明抬起头,认真地问,你的天涯海角在哪里?
当一个人感到绝望,便期翼一个密封的盒子,盒子里除了自己,便是自己的秘密。自己望不见盒子外面的纷扰繁杂,别人也无法窥视与伤害盒子里的事物。曾经,我想,天涯海角,不过是找不到盒子的人看似高远的愿望。
我们的天涯海角在哪里呢?
怎么杜小明,也需要寻找天涯海角呢?
杜小明住在清水街37号,清水街,还有另一个名称,叫腐败街。清水街的格局我永远弄不懂,每一栋小楼是一户人家,仿佛道道相通,却又怎么也拐不出去。这里聚集的是小城的大小官员以及稍有财势的商人。杜小明家门口,或者饭桌前,杜小明的父亲,双目透着严厉的中年男子,却时常慈爱地拍我和杜小明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祖国的下一代就靠你们了。
这时,杜小明便悄悄压低身子,避开杜伯伯的手,淡淡地对我说,去买本书吧。
我住在清水街11号,就在37号对面。我和杜小明仿佛是在各自的十五岁突然出现,我常常疑惑,在此之前的十几年间,是不是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总能恰如其分地使我们像两块同极磁铁支分开。
十五岁的盛夏,我在房间里玩跳舞机,爸爸突然用力敲门,房门打开,穿着破洞牛仔的杜小明僵直地站在满身是汗的我面前。旁边是堆满笑脸的我们的父亲,他们异口同声惊讶地问,这么多年邻居,难道你们不认识?
我和杜小明的认识因此变得非常正式,我们在双方家长的隆重介绍下,友好地朝对方点头,然后同坐在一张饭桌前。杜伯伯的右手用力地拍我的肩膀,馀光里,他的左手正按着杜小明的肩膀,祖国的下一代就靠你们了。
后来我和杜小明想起这句话,总觉得它像一句紧箍咒。那句话之后,爸爸和杜伯伯便决定将我们送进这所用杜小明的话说是荒山上的豪华监狱。
那天晚上,杜小明和我以买本书为由溜出来,我跟在他身后,看他染成金色的头发随着走路的节拍晃啊晃的。晚风吹过来时,他的大T恤贴着身,显出消瘦的身形。杜小明单薄得像一张纸,肩膀却宽宽的,从后面看,想一个大衣架子。市委书记的孩子居然像个猴子!
正想着,杜小明突然转身问我,带钱了没?
没有。
大款的孩子出门居然不带钱?杜小明啧啧发问,我瞪了他一眼,没说话。就是这样的吧,从那时候起,总是杜小明嬉皮笑脸,我沉默寡言。好象一开始定了式,我们都不再想去更改。
生活就像一个容器,有某种东西进来,就有某种东西离开。十五岁的盛夏,杜小明闯进我的生活,十五岁的深冬,妈妈悄无声息地离开。葬礼热闹非凡,爸爸这一年的生意做得风声水起,许多生意上的朋友前来哀悼。我披麻戴孝,跪在大厅灵堂前,接受一声声听不出真来的“节哀顺变”。
杜伯伯也来了,杜小明也戴上孝,坐在我身边,杜伯伯指了指自己旁边的空位小声说,小明,过来坐这儿。杜小明只是低着头,直直地坐着,直到我的眼泪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直到他们要将妈妈僵硬冰冷的身体化成一捧灰。
朝阳大酒店一楼张扬地热闹着,让人分不清究竟办白事或喜事。爸爸坐在其间,一杯杯酒入喉,他们大声或小声地说着,合同、开工……
我举着酒杯,一桌桌给妈妈的朋友敬酒,杜小明紧随其后,当他夺过我的酒杯代我喝下时,我已经分不清,天花板的吊灯究竟亮了几盏。
我们坐在我家楼顶,没有星星的夜幕像一张黑色的厚重的棉被,沉沉地压下来。杜小明板过我的身子,把手虔诚地放在胸前心脏的位置,认真地说,把妈妈,放在这里。
那一刻的杜小明,好似突然被拉长了好几岁,他的脸上,甚至刻着比我爸爸更深刻的悲痛。我迷离着眼问,你说,我妈妈会去了哪里呢?
天涯海角。
杜小明你这个白痴,我妈妈怎么会去天涯海角呢?她怎么会知道天涯海角在哪里呢?
你不懂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涯海角。
我好像应该在十五岁的深冬知道了天涯海角在什么地方,可是我根本不知道。杜小明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说天堂,为什么不说世外桃源?
世界这么大,天涯海角那么含煳,他这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又能比我高明多少?
我开始近乎变态地喜欢黑色的事物,我憎恨披着幸福来参加葬礼的人,有那么短短一瞬,我憎恨杜小明,因为他那让我觉得无限遥远的天涯海角论。而我最憎恨的,是我愈来愈意气风发的爸爸。如果那一天,他不理会那些见鬼的应酬,独自在家的妈妈不会突然脑充血而抢救不及。我,作为他们唯一的亲生女儿,听到这个消息,居然还是他借班主任之口。
如此一比,我轻易原谅了他们,包括杜小明。我把那些分散的憎恨全部转移到爸爸身上,葬礼上,他喝得酩酊大醉,自始至终,他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没有恍过一会儿神,他那么镇定自若,着深黑色西服,踩蹭得贼亮的皮鞋,举手投足,不流露丝毫慌乱。
爸爸是不会有天涯海角的,总能谈笑风生的杜伯伯也不会有。杜小明呢?与我忽近忽远的杜小明,好似与我同一阵线,又被我紧急排斥的杜小明,他说,他有天涯海角。
我终于接受了这个说法。我们从清水街绕了大半个城市后回到学校,杜小明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靠学校后门的足球场边。一包白色的香烟以残酷而固执的姿态从杜小明的兜里被抽出来,几番剧烈的咳嗽后,我们蜷缩着身子,安静地坐在角落,青色的烟雾很快被干烈的冷风撕扯消散。灰暗的天空低低地压着,几乎分不清天与地的界限,仿佛正一点点渗入皮肤。很久很久,杜小明乾涩地说,做我女朋友吧,以后我给你当爹当娘,老了不收赡养费。
我听到心脏好似裂的花生壳,喀嚓一声,裂开。转过头看杜小明,他静静地低着头,好似这一静,可以静几十年。他长长吐一口烟雾,抬起头,盯紧我的眼说,知道吗?我四岁以前都跟奶奶住在乡下,有种相依为命的感觉。那时候,奶奶养了一?黑猫,那只黑猫总是磨蹭在奶奶身边,它不喜欢叫,可是它的眼睛总像有很多话要说。后来奶奶走了,黑猫就失踪了。很奇怪吧,四岁的孩子,印象最深的,居然是一只黑猫的眼睛。
你说黑猫会去哪里呢?杜小明问我。
天涯海角。我脱口而出。
一声,两声,杜小明轻轻地笑了,他的笑容在我面前渐渐放大,蜻蜓点水般,一个吻在我额前浮过。 <不眠不休地走,真的走不?一个天涯海角吗?>
这个深冬,我有了两个外号。乌鸦。黑猫。我开始迷恋一种白色盒子的香烟。我和杜小明成为老师最头疼的学生,我们在上课传大把大把的纸条,那些纸条,在教室紧?的空气中划出嚣张放肆的弧线,稳稳落在两个叛逆的少年手中。
略有秃头的班主任把我们请进办公室,他强压满腔怒火,僵硬地劝戒我们。最后,他无奈地说,你们回去上课吧。我和杜小明走出办公室,直奔足球场,小小的足球场角落,青烟升起,消散。
我们像两个身体里埋着不定时炸弹的恐怖分子,偶尔的,突然的,会发发疯。杜小明总是能神通广大地弄来几瓶啤酒,或者28度的湘山,我们翘掉晚自习躲在校园一角烟酒相伴。我们无所顾忌地堕落,仅杜小明爸爸的权力就成为我们最坚硬的盔甲。
终于有一夜,我们喝得太过火,杜小明回到寝室后开始往楼下扔东西,扔铁桶,扔空酒瓶,那些无辜的东西狠狠砸在地上,在寂静的校园发出刺耳的破碎声。
女生宿舍与男生宿舍只隔了一条?詹豢沓ǖ淖叩溃?叶自谇奘颐疟撸??饷娴某怦?声,听杜小明歇斯底里的叫喊,骚动,骚动,最后安静下来。走廊传来女生的窃窃私语,杜小明被带到教务处了。
待室友熟睡,我悄悄起身出门。舍管阿姨房间一片漆黑,风勐劲地吹着,仿佛再使一点劲就可以把我吹得赤裸裸。寝室铁门在这个幽深的夜里看来更像监狱大门,我搓搓手,攀上铁门,小心翼翼地翻过,跳跃。猛落地的动力使脚一阵麻痛,我一瘸一拐地奔向教务处。
漆黑的办公楼里,我低低的脚步声和着唿唿的风声,听来诡异、凄凉。我还能听到杜小明的唿吸声,用力的,低沉的,又是放肆的,张狂的。我一步一步朝教务处走,一步比一步轻缓,我突然喜欢上这种感觉,好象在不远处,有一个与我灵魂相似的人以同样的姿态在感受我。
我和杜小明,在叛逆张扬的十六岁,有着不可名状的相似,这种相似,使我们无限接近的同时,极力排斥其他人。我们在彼此身上找到熟悉的东西,这种东西,深深埋在我们自己身体里,几乎连我们自己也无法挖掘。
我们想,这种感觉,就是爱情吧。
所以杜小明可以这么疯狂,仅仅因为我收到一封来自邻班男生的情书。所以我也可以这麽疯狂,弃下掉了一?的棉拖,光脚踩着冰冷的路走到杜小明面前。
我们之间隔着一道门,杜小明帖着门说,黑猫,你别是梦游来的吧?
满满的心疼的味道,我深吸一口气,背靠门坐下。我对杜小明说,我来看星星。
星星?星星跑出来晒心事呢。
那封情书我扔了。
杜小明突然沉寂,星星愈发明亮,好象真的揣了很多心事。很久,浓重的忧伤从门缝水般淌出来,黑猫,周承说得对。我们只是在逃避,我们都幼稚得可笑。黑猫,我根本不懂怎么替你分忧。
抽支烟吧。我从门缝里塞进一支点燃的烟,杜小明突然吼起来,黑猫,不要抽烟了,我根本就不该教你抽烟。我们都错了。
你想说什么?
黑猫,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天涯海角,地球是圆的,就算我们不眠不休地走,也只会走到塬点。
杜小明,我还是你女朋友吗?
你根本不懂什么是女朋友。
我懂。
我用力把烟头丢出办公楼,又一步一步走回寝室。地板已不显冰冷,我像一块冰,在冰雪世界里行走。没有温度的差异。这个冬天,冷得无所谓冷。
杜小明终究没有被记过,反而因呆了一宿的教务处,惹得杜伯母心疼连连。第二天,我和杜小明又分别缩在深蓝色校服里扮演笨头笨脑的鸭子。分别。我们分别吃饭,分别行走,分别打发自习课大把大把无聊的时光。没有纸条划过的空气异常寂静。年轻如我和杜小明,被无法估量的骄傲压制着,谁也不愿迈出第一步。
周承在这样一个寂静的时段进入我的视?。阳光尚未舒醒的清晨,周承候在教学楼前,笑容明媚。嗨,童微微,给你牛奶。
我并不喜欢喝牛奶,可是我接过了周承的牛奶。当盛着乳白色牛奶的玻璃瓶稳稳被握在手中时,杜小明从身边走过。他双手插着裤兜,昂着头,眼睛远远地看着前方,带过一阵风,如手中玻璃瓶的温度。
周承开始在课间到我们班,拿来各个科目的参考书。他总是微微笑着,好象嘴角开着一朵永不败的花,他的皮肤因长期曝晒泛着黝黑,身板总是挺得笔直笔直的。周承是个很讨人喜欢的男生,我不讨厌他,却不是因为他傲人的成绩和友好的微笑。因为他来自乡下,他的父母每天面朝黄土辛勤劳作。
我不再接受对他而言是奢侈的牛奶,却接受他每天早晨在饭堂买的四角钱一个的馒头。
周承因欣喜而涨红脸,他欢快地说,童微微,想不到你也喜欢吃这种廉价馒头呢。
我所拥有的东西越来越奢华,身体却越来越空,周承的廉价馒头像一团团柔软的棉花,塞进我空荡荡的身体里,越塞越实。我找不出第二种可以将它取代的食物或者其他。
傍晚周承约我一起跑步,绕足球场,一圈又一圈。我穿着薄薄的黑色运动衫,跑着跑着,竟似能飞起来。绕到足球场直径最长的一头,稍微偏离轨道,身体向后一探,就可以看见缩在一角的杜小明,他被包围在烟雾中,神色迷离。我忽然,想起天涯海角。
我和杜小明,终于一个在天涯,一个在海角。
我和杜小明有很长一段时间像突然出现在彼此的世界里一样,突然地消失在彼此的世界里。这所豪华监狱突然之间变得很大,大得整整一个春季,我都没有碰到杜小明。
我从教室最后排调到前排,杜小明搬到了教室角落,我不知道他在什么时间上教室,每每下课,角落已经空了。从教室到饭堂有两条路,从寝室到饭堂也有两条路,我不经意地从第一条路走去,从另一条路走来,杜小明消失了就是消失了。就连绕足球场跑步时,馀光里也总是空落落的。
这塬来不是一件巧合得神奇的事,杜小明存心消失,我就真的找不到了。这就是天涯,海角。
仿佛过了很多很多年,又仿佛只是一夜之间,我在一个明媚的初夏傍晚,在足球场边上再次看到杜小明。
残阳似血,热烈,亦惨烈。男生女生褪下蓝黑色的冬季校服,白衬衫,深蓝西裤,蓝边百褶裙满校园明亮亮地晃。校园的沉沉死气像一个鼓鼓的大气球,突然被撮出一个洞,变得欢蹦乱跳。
笨鸭子即使没变成蝴蝶,也变成能飞羡舞的飞蛾了。杜小明站在球场边,单薄的身体更显单薄,微微弯曲,像一张被风吹鼓的纸。他把手插在裤兜里,肩膀似乎需要很用力才可以平衡。
黑猫,我要走了。
去天涯海角吗?
哈,哈哈……杜小明仰起头,干干地笑了两声,天涯海角?别逗了!
那你为什么还叫我黑猫?
叫顺口了,杜小明耸耸肩,继而嬉笑,反正你挺像只猫,眼睛圆圆的。
可是我已经不是黑色的了。
对,你已经不是黑色的了。杜小明迟疑了许久,看着我整洁的白衬衫说,他看了一眼周承,下很大决心般狠狠转身,轻轻低低地说,祝你们好,大跨步走了。
杜小明翻?ψ吡恕6判∶鞅痪?妫?侠鞔Ψ帧6判∶鞒俚皆珈占锹季?耍?峤徊涣忌缁崆嗄辏?涣粜2榭础
杜小明的爸爸,下台了。
盛夏来临的时候,我们成为学校的最大龄学生。我踏着大片阳光走到清水街,37号,大门旁的鲜红对联掉下一半,蒙了一层灰。
爸爸笔直地站在对面窗边,厉声喊,微微,回家。爸爸的声音混劲有力,比以前更坚硬了。我走上楼,在妈妈牌位前上香,轻轻的?@息从身后幽幽传来,那么轻,仿佛是我生出的错觉。回过头,爸爸严肃地看着我,说,爸爸联系了英国的学校,下个月就送你过去。
杜小明去哪了?
提杜小明干什么!可能到住到亲戚家去了,可能打工去了,谁知道呢?以后也不要跟杜小明来往了,他已经是个十足的混混了。
我不去英国。
不去也得去!爸爸狠狠地甩下这句话,迈开大步下楼了。我跑上楼顶,在楼顶从左往右数第十二步向下前方看,可以看见杜小明曾经的床头,床头柜上,堆着我们许多次藉口外出买的书。杜小明把它们整齐地堆着,他在深夜悄悄起身,在它们的页脚写上小小的文字。
那些书,那些文字,那些悄悄跑上楼顶的深夜,那些烟雾缭绕的叛逆,随杜小明的离开而消失了。就像随他奶奶的离世而失踪的黑猫。都是有灵性的,所以来了,所以走了,开展得像注定的因果。
我终究去了英国。周承第一次旷课,来送我。临进检票口时,他突然拉了一下我的手,短促地一拉,大段大段的回忆飞快地晃过眼前,在英语角的夜静止了画面。杜小明捂着我的手,认真地问,你的天涯海角在哪里?
地球是圆的,即便不眠不休地行走,也只能走到原点。错了,还是错了。即便不眠不休地行走,还是走不到塬点。
回不去了。清水街37号被没收,我再也无从得知杜小明的下落。
这样的剧情实在卑劣极了,下作极了。周承在我转身时急急地塞过来一包东西,软软的,还冒着热气。四个小小的黄色小馒头。他跟着急促地说,童微微,不知道你还会喜欢馒头多久,只要你想吃,我就给你买来。我已经知道好几家馒头很出名的早餐店了。
一个月后你到机场来。
甩下因吃惊而张大嘴的周承,我决绝地离开了。人生需要这样决绝的姿态,例如杜小明的消失,例如爸爸的强硬。当然,还如一个月后,我独自返回。
周承仿佛在机场等了许久,看见我,欣喜又不可置信。
我带周承到杜小明曾带我去的酒吧,那间酒吧以极快的速度陈旧、衰败。我们坐在靠门的位置,叫了一扎啤酒。周承在一旁劝得越着急,我喝得越起劲,然后,周承起身,两分钟后匆匆赶回,眼神闪烁。
五分钟后,爸爸出现在酒吧门口,连拖带背将我带回家。大门被重重关上,清脆的一声“啪”比关门声更响亮,甚至,能穿透我整个阴霾的青春。
我瘫软在地上,爸爸高高地站着,依旧英挺,缓缓地,缓缓地,他蹲下来。四十七岁的得意商人,像五岁孩子,不顾形象地哭出来。
我镇静地看着,想起妈妈热闹的葬礼,爸爸的镇定自若,想起他端起酒杯,一仰头,酒入喉的那一瞬。我勐地起身,到厨房拿了一瓶湘山,一仰头,酒长驱直入,灼热如一条小蛇,由喉咙,直钻到心脏,烧得几尽撕心裂肺。
浓重的黑色在那一刹割裂成一块块,叮咚落地。
我重新回到学校,像上了发条的机器,穿梭在教室,饭堂,寝室之间。
毕业典礼上,我和周承同时站在领奖台上。台下黑压压一片,乍一看,像极了大群歇息的乌鸦。现在,已经没有人叫我乌鸦了,他们叫我,童微微,或者,班长。
没有人提起杜小明,好像他从来都没有在这里现过一般。
周承悄声问我,待会我请你吃馒头?
我都快变成馒头了!我请你吃一次必胜客,怎幺样?
44路公交车,终点站对面,有一家大大的必胜客。公交车渐渐驶出郊区,驶进市中心,终于像欢快的小龙穿梭在热闹的大街小巷。我看出窗外,一个男青年正从白色盒子里抽了一支烟,点燃,朝着对面另一个男青吐了浓重的烟雾。他突然停下动作,若有所思地望向公交车,车子迅速行使过去,目光交接的那一瞬,被定格,然后破碎。
杜小明,所谓天涯海角,是,你在天涯,我在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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