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最后一抹阳光1600字
(一)
绍兴十年很多事发生,有些与我有所关联,那年很多人生活巨变,很多人死亡,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许多人升迁,又因不可告人的理由,更多人依旧庸庸碌碌,对于他们而言,绍兴十年不过平凡的十二个月。我的绍兴十年与把刀联系紧密,那把刀,名为“无情”。
许多人听说过关于“无情”的故事,但他们也许从不知道我是无情的主人。无情陪伴我时,我身份是杀手,真的,我曾经是杀手,但如果将这个事实告诉他人,听者肯定不能相信,也许表面装得惊诧,转头就讥笑我信口开河。世界就是充满变化,就连大人物命运都不停转变,当然有些小习惯可能经久保存,譬如在酒楼喝茶,当我还在做杀手时,如果没有任务,也会到酒楼喝茶,酒楼老板讨厌喝茶的客人,一般喝酒的人才会点菜肴,酒楼总是有人天花乱坠讲故事。
今天身后就有这样一群,他们说的掌故牵涉到“无情”,引起我关注,故事由嘴里出来肯定会夸大变型,无论本质平庸或者跌宕,成为故事后一无例外华彩熠熠,我注意到讲故事人的手,那人断了根中指,因此我怀疑他是风尘,那年我在酒楼等人,等的人就是风尘,他会给我送来名为无情的宝刀,以及与宝刀关联着的任务。酒楼上的说客终于提到了我,作为妩媚的附属品出现在故事中,让我颇感知足,因此也凑进人群。听故事的人中,有个是认识我的,他招呼我近前去,他向大家介绍说;“这位兄弟参加过朱仙镇战役,上次给你们说的就是他。”听客们象群秃鹫包围过来,狐疑着用眼神在探究,终于有人忍耐不住开口相询:“你真的参加过朱仙镇会战,那你见过岳元帅,公子岳云,还有杨再兴将军了。”我不想回答问题,而且我也未亲历朱仙镇会战,我在朱仙镇战前临阵负伤,岳飞元帅和公子岳云我都见过,在我到达战场前,杨再兴已经死在小商河,这些细节会扫听客兴致,与朱仙镇比较,颖昌之战毫不起眼,兴许他们都未听说过颖昌城。
我奔赴颖昌,奉了岳飞元帅密令,他让我刺杀个女真人,只告诉我目标定会前去颖昌,此人是金国内的主和派,假道颖昌潜入临安,谋求与朝廷内主和派密谈,那人身边肯定会有保镖,战场上我要判断出这个金人,并且半途截杀。岳飞能告诉我只有这么多,然后让我先作准备,我有些犯难,却不知当如何回绝,这次的任务过于荒谬,我生恐无法完成任务,岳飞笑了,平时他显得威严,难得见到他一笑,他拍拍我肩膀说:“相信你能成功,我听说过你孤身行刺秦相的故事。”以前忘雪有个习惯,每次安排完任务,就会拍着我肩膀,与岳飞口气类同的说:“相信你能成功。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十月,中秋桂子,百里荷香。临安空气里依然泛漾脂粉,浓郁得化解不开,我有些眩晕感,绵软临安氛围令人憎恶,表面的繁华象征着积弱不振,我不得不泡在软香温玉的城市里,我要在这等到同伴。忘雪告诉我,有风尘来配合我行动,目标是臭名昭著的主和派首领秦相。
约定时间快过了,忘雪对我与风尘说过同样的话,假如同伴没法到达。或者出了什么意外,你们就要准备独立完成任务。时间已经过了,继续等待毫无意义,我毫无犹豫准备离开,起身时,下意识抚触到随身带的包裹,凹凸质感透过青花棉布传到手指,那是刀鞘阴纹的图案,连绵的云朵。建业城云先生是冶炼名家,凡是得意之作都以云朵作为标志,云先生每年只造一把刀,选择九月十五出炉,正好用阴华之气驱除刀刃火气。去年九月十六,忘雪托人带刀来,刀鞘有云状鼎纹,我问送刀人,此刀何名?送刀人答曰,刀名无情 ,那天我接下忘雪的任务。
临安城最后一抹阳光垂在肩头,斜阳触及处,时间很温柔的弹起我身体,一瞬间,天色即晦暗,行动时间已到,我紧握闲置一年的刀。
(二)
这个局精心设置,当我进入秦相府邸伊始,网线就在收紧。类似蜘蛛捕猎的过程,经纬交错的网络,每根线上富有粘汁,猎物在挣扎中窒息。忘雪告诉我秦相府有四个高手护卫,四人都是以前江湖上的知名人物,我询问这四人的实力,她告诉我如果是单打独斗,每个人都不是我对手,以一敌二的话,则胜负参半,如果三个人同时出现,我最佳选择就是避其锋芒。而现在我将面临着四个人围剿,这是个死局。
他们早就守侯着,进入大厅时,我才确定完他们位置,其中一个藏身假山背后,刚才我从他身边经过,他已经有了后面狙击的机会,但是他放弃了,他要等合围形成才会出手。第二个人潜在天花板夹层,如果凌空一击的话,威势会很大,他还是放弃了机会,他等第三个人就位,第三个人一直跟我身后,我最早发现的就是他,原本我想先出手对付他的,但他保持适当距离,即使我反戈一击,也无法伤害于他。最后一个刚出现,他从内堂向外走,脚步很重,应该是忘雪所说,练外家功夫的那个。四人占据天地玄黄方位,合围机会马上就要出现。我能保持的就是静止,等待他们变化,我做对了一件事。
四个人都是老江湖,老江湖往往经历很多危险,懂得明哲保身,他们知道再完美的合作,都会有细微的先后次序,最先行动的人,必然招致我倾力反击,困兽之勇,未可轻也,先出手者很可能不能全身而退,当然同伴能借此觅机致我死地。我知道他们未必有勇气行动,因为他们有更好选择,可以等我有所动作,无论前进后退,动静之际我将丧失倾力反击平衡点,他们只需要做好防守就足矣,对防守而言,后动则上谋。 五人间的对峙,只有我在冒汗,他们在凝视,局面是由他们掌控,负担全由我一人承担。
秦相不合时宜出现在过道,好运气令我不敢想象,我看得真切的确是他本人,养尊处优的白净皮肤,浓重的书卷气,但满面倦色,比我想象中显得衰老。再前几步就进入我攻击范围中,他心思重重低头捷行,可能想着事情,未能发觉大厅里出现不速之客。目标出现,让优势劣态倾斜,四大高手心有牵挂,无法心安理得躲藏暗处,变局终于出现。我听到地板与靴子的搓划,他们脚尖齐整换成面向内堂的方向,眼前便是脱身良机,杀手不可能错过机会。欲先擒之,必先纵之。我佯攻身处过道的秦相,四大高手明知是幌子,但我料定他们没资格赌,四人同时现身,他们将力量齐集通向内堂的进口。我出刀,妩媚如流水那般淡漠,平静得不食烟火。刀,枪,剑,戟。四种武器交织成防御网,水泼不入的严密,他们护住通路,保护秦相才是他们的根本职责,即使明知错误也只可为之。他们余力已尽,因为力求绵密,因为倾力而为,其势已老。而我,悠然收手,轻松后退。 后面是生路。明堂灯烛下有四张失望的脸。
突然我身形趔趄,脚被门槛绊住,相府门槛比平常人家都要高,我竟忽略过这个小问题。小问题往往很致命,小问题没能伤害到我,但机会稍纵即逝,后退的路已被封锁,四大高手中的两个绕前,抢先封住退路,他们出手向我攻击,留有余地的攻击,不求伤敌,但求缓敌。
前面、中间、后面。
进路、死路、退路。
不退则进,我折身向前冲刺。刀剑在前,无须会意,刀剑可以留下伤口,但不足致命,他们并未奢望伤我,所以七分力量用在封锁与防卫,而我等待的,就是他们未尽全力,门槛是我临时设好的局,准备把自己当作陪葬的拼局。我的目标还是刺杀秦相,即使有退路都会放弃,这是杀手的节操。
四个人循我血迹追至,他们动作够快,四种武器同时对准我不设防的背部,他们可以伤我性命,但他们已经晚了,我有机会做件要他们无数次命的事,杀了秦相。刺秦,忘雪给我的使命。 妩媚此番再出,秦相必死无疑。刀出,突兀有人阻拦,这在我预料中,秦相身边必有随身侍卫,能做得随身侍卫的人,实力当不在四高手之下,但现在任何人都挡不住我这一击。我把防御都转化为进攻,无形中进攻实力暴增倍数,天下尚无人堪堪挡住这刀,况且我手握宝刀妩媚,这是必杀之局。
那人伸出中指,目标直指我手里的妩媚。他手指上有青铜色的光泽,但我对妩媚足够自信,换而言之,我对云先生的锻造充满信心。宝刀垂落,手指也点上刀背,曳然妩媚中折,刀锋贴着秦相外袍而过,连丝油皮都未伤及。我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四大高手再次完成合围,而且秦相身前尚有人,此人仅凭一指之力,就令千锤百炼的宝刀妩媚一折而二。
(三)
十一月,朱仙镇。铁马金戈,杀气盈野。宋金两军主力,云集于此。战国时,此地原为魏国属地,侯赢向信陵君无忌所荐屠夫朱亥便居于此。东周列国志记载,朱亥,大力士,勇有决断,尝力毙老将晋鄙夺其兵符,解赵之围。朱亥使秦,秦讳其勇,投之虎穴,亥大吼,狮虎怯声尽伏,后撞死柱中,柱亦裂。因朱亥祖居仙人庄,后称朱仙镇。
岳飞隔着贾鲁河看去,对面金国军营旌旗招展,连绵蜿蜒,脉脉不绝。金统帅乌珠是老对手,从郾城大捷开始,自己选择从战线中路反击,与以往不同,此次宋金之战,金国兵势似乎达到颠峰,却也露出力不能穿鲁缟的颓象,吴麟吴玠兄弟和尚元大破金国西线,一扫富平败局,接着吴玠分兵仙人关夹涧而战,五千铁骑破敌十万,川陕大局初定。东路也成功阻击住对手进攻,金早期名将完颜杲,娄室等先后病故,金国终于也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这是抗金以来从未有过的好局,即使大将风度如岳飞者也不禁面露喜色。他是雄心勃勃的人,所谓文死谏,武死战,军人奢念无非马革裹尸,岳飞所求也不过如此,他考虑过此时北伐是否必要,按兵不动,与韩世忠,吴家兄弟,张骏,刘琦各路兵马互成犄角兴许更是上策,宋经济实力强于金,不战不合局面如能维持十年,强弱之势或可颠覆,那时出兵把握将更大。这念头攸然闪过,他马上感到莫大羞耻,这些论调正是平时议和派的贯常口吻,岳飞抬起头颅,夕阳如血照耀着整个大地,他的血性随着阳光开始升腾。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有人唱着自己填的满江红,尖厉短促的入声尾字,让歌声凄厉悲壮,他在营寨居高临下,了然可见通向临安的官道上,一些人推着双轮车,满载辎重正向军营过来,想必补给粮队到了。他没有料错,来者正是压运粮草的宋军,为首是员步将,身着青黑棉甲,吟唱满江红正是此人。
近来好消息源源不绝,昨天新传战报,张宪已解临颍之危,金军切断自己与颍昌王贵军的计划破产,只可惜骁将杨再兴在小商河遭遇敌军主力,虽然伤敌千人,但杨和部下三百人全部战死,杨再兴是军中勇将,郾城之战为俘敌帅乌珠,帅百余众三蹈敌营,险些活捉乌珠,可惜千钧一发之际,被金国武士粘离不花所阻。但扬再兴身受重伤仍全身而退,金国士卒闻名胆怯。武将殉国死得其所,但此刻正是大战之前,用人之时,此般良将,英年早逝,殊为可惜。岳飞禁不住有些伤感,故而今天登高远眺,好在粮车到达让他一振。三军行进粮草为本,虽则与秦相政见不合,但此人济世之才不可否认,勤勉政事之余,私行也算清廉谨慎,大宋内政大半仰仗他调控运筹。看到粮车,岳飞突然想到军中最流传的一则秦相与闵健的传闻,闵健此人很奇怪就窜红了,这人是个忙碌的闲人,现在很多人叫他贤人闵健,闵健一袭布衣,家境贫寒,日常温饱都无法自足,两个儿子先后饿死,但他似乎毫不在意,也不谋份差事,只顾游走四方宣扬收复故土。
传闻中秦相与闵健对话内容大概如此。先是秦相问:金强宋弱,北伐何倚。闵健回答:民心可用。秦相再问:北伐失利,如何收场。闵健答曰:举国玉碎而已。秦相三问时气势已颓,说道:“汝欲碎,莽莽众生欲全其身。“闵健答:民不畏死,勿以生死欺之。类似这种流言新近坊间甚广,岳飞自然知道全是伪传,但流传兵营对士气不无好处,他故意不去揭穿。
对岳飞我钦佩有加,所以这次任务让感情难以接受。 忘雪告诉我:“倘若宋军战败,你必须保护岳飞安全,如果宋军获胜,则必须行刺于他。”杀手不该在接受任务时提出问题,杀手标准回答是接受或者不接受。忘雪知道我从不拒绝她的任务,所以听我回答前,已把过程和结果坦白无误向我说清。忘雪会让风尘配合我,风尘就是凭一指之力,折断妩媚的人,现在他在我身边,假设我回绝任务,现在他该向我攻击,他们不会让秘密离开秦相府邸。
风尘也有秘密要告诉我,他语态谦恭从容,刚从生死瞬间脱离,能如此安详说话,真的让我钦佩。我知道风尘是忘雪亲信,我曾在多个场合与他面对,但再次见面时,依旧无法从人群中将他辨认,他是易容高手,这点我永远多比不上,有时候风尘会让我自卑,他是设局高手,行刺秦相的局就由他一手策划。一年前,风尘请云先生特制了把刀,妩媚是把好刀,但刀身有处盲点,有个接口处特意用易折的脆钢,这是整个计划的软肋。我触摸下妩媚的伤口,果然留有凹痕,是锻造脆纲时形成的气泡。
秦府四大高手和风尘,他们形成半圆的保护圈,圈子是自觉形成的,忘雪没参与其中,她若即若离在圈子边缘周旋。秦相由着我们交谈,更象局外人,可能听得无聊,他打了个呵欠,夜色把倦怠空气传染给每个人,紧张气氛突然缓和。我已经决定接受任务,因为目睹忘雪羸弱的双肩在战栗,我觉得是夜里的冰凉让她不堪负担,很多事情难以解释,忘雪这样的人,竟然甘心为秦相驱使,当然我也一样。 秦相有重要事情要做,他已经坐下,桌案上有很厚的奏折等他批阅,我未能观察到他任何表情变化,这样的人我无法理解,我只是杀手,听别人背后说他是奸佞,媚上取宠,甚至有人说他是内奸,要将宋室江山拱手献人。
“为什么选择我。”临行前我想知道这个疑问,“你和任何杀手都不同,你全无杀气,而且妩媚也是没有杀气的刀,只有你们是绝配。”忘雪把答案告诉我,就那么简单的理由,说话时她冷静得如泓秋水。
“但是妩媚被折断了。”我手里还握着半截残刀。
“骨折尚可复合,刀断又有何妨,我们请云先生将断处复原,复合后伤口处将牢固亦加,再无外力可损其身。”她边说着,已经在俯身收拾地上半截断刀,她蹲下时,雪白色的脖子很夺目,细腻光洁,蓝色血管在表层下烁闪。
忘雪最后告诉我,她听命于圣上,我的任务与私人感情无关,她主动把这点告诉我,揭开了最后的秘密,也让我再无反复之念。
(四)
我送粮到军营当日,岳飞就注意到我,他让亲兵传唤前去大营。大营门口我遇到个矮子,黑皮高颧骨,看外形是南方蛮子,金人喜欢统称宋人南蛮子,如同我们叫他们鞑子一样,是种相互的蔑称,我们也把更南方的人贬称蛮子,虽然南方的蛮子和我们同一阵线。董先是南方人,很早迁居到北方,靖康之难后,加入王彦领导的八字军,后又成为流寇,最后才入了岳家军,我在大营门口见到他,他刚从里面出来。
我欣然接受任命,现在我是岳家军的统制,下辖数百兵卒,我带来的兵员全是新招募的,没太强战斗力,但我在大堂当着众将执意请命,岳元帅只得同意我率部奔赴颍昌。救援颖昌部队人数不多,但多数是最精锐的背鬼队和游奕军,想要从中分辨我的部队很容易,一路唉声叹气的就是我的新兵,我的下属士气低下,这些人毫无报效邦国的热情,原本以为送完粮草可以返回临安,但我偶然的想法将他们迫进生死边缘。他们是对局中的棋子,由我操控生死进退,我又何尝不是,我头顶悬丝,如同构造精良的傀儡。此行主将是大公子岳云,关于这位少帅的传奇故事我听说得很多,二十二岁他已经成为岳家军十二统制之一,少年得志的少帅脾气暴戾,前往颖昌路上,岳云铁青着脸,对我部下恫吓呵斥不绝于耳。我的部下背地叫他少爷,临安城里纨绔子弟亵玩的娈童也叫作少爷。我后来知道南蛮子董先也在前往颖昌的队伍里,他主动找我说话,告诫我约束手下,万一被大公子听到骂人的话,岳云公子可是杀人不眨眼的。
我们赶到颖昌,所幸金人尚未合围,这让我们难得有个调整机会,士兵们进城就被安排休息,我也在王贵衙门里躺了半夜,初次亲临战场,我被激励得非常亢奋,戊楼上铁马声响伧伧入耳,在黎明前我再也按耐不住,还是选择去城楼观望敌情。城楼下是片空寥无界的空旷,到处是雾但扑面不寒,蹂轧的马蹄声响是雾气所无力掩藏,马蹄声似乎四处都是,层层叠叠将城市包拢起来,我将上半身探出城墙,想看得仔细。岳云也在城楼巡视,鼓楼阻隔了彼此视线,我们都未发觉对方,等在个转角处偶遇时,愕然中我拔出悬在腰部的刀。
只有两个人时,岳云变得容易相处,我们交谈了会,彼此就变得轻松了,甚至他用手在拍我的肩膀,这动作很象他父亲,他父亲在大营中和我交谈完毕后,就是用满是老茧的手拍着我肩膀。岳云言谈口气很老成,这是长期经历战场者一种气质,并非能伪装出的,他向我传授经验,他告诉我:“上战场难免紧张,等刀砍下靼子脑袋后就全忘记了,那时什么都不管,只要有人在前面阻挡,你就用刀砍过去,战场上谁先出手谁就能活下来,就这么简单。等打仗时候尽量考虑靠拢我,就不会有危险了。”我不知道最后一句是否属于说笑,反正当时他在城楼上爽朗大笑,这个从小浴血沙场的年轻人,行为处世简单而粗俗。岳云告诉我,城外鞑子数量不少,至少有五千人。我起身欲向外看,他一把按住我,对我说,不用眼睛,战场上要学会用耳朵来看。
清晨时,大雾完全散了,金兵黑压压的在城外列队,我数了数有七个方阵,岳云纠正说还有个方阵的鞑子藏在的树林背后,他向着不远处用手指给我看,隐约有些烟尘。进攻颖昌的是股偏师,但全是精锐的重甲骑兵,金人把重甲骑兵称作铁浮驼,临阵时三骑一组,三十组为一队,牛角军哨吹鸣,骑兵以队为单位集团冲锋,对付宋军步兵非常有效。我们还在城楼上,士兵们已经陆续出城,岳云马鞭遥指对方阵中一个巨人,他站在高耸城墙上对所有人声嘶力竭的叫喊:“金将粘离不花,号称第一勇士,谁能砍下此人头颅。”军士们应声而呼,声响驳杂而雄浑。等纷纭声音平息,岳云再次大呼“金人行兵以旗为号,中军旗倒则军散,谁有余勇可贾,为我斩将夺旗。”下面又是群起应和,这次我终于听清,士兵们回答都是“岳家军‘三字。我早听说过粘离不花,此人乃是金军主帅乌珠的贴身侍卫,被称为江北第一勇士,当时挡住杨再兴的就是此人。粘离不花,我默念着这个名字,突然曙光一现。岳云已经下了城楼,我也想跟着出城,有人用手在身后拽了一下,我回头看到是董先,他依附在我耳边说:“别逞匹夫之勇,记得我们的任务。”
天空刚还是静止的,转瞬阴霾堆积,漫天扬起的征尘遮蔽天日,铁浮驼潮涌那样推进,然后箭矢如蜂群那样钻进潮水中,泛起星星点点的浪花,每朵浪花涌现,必有名骑士栽倒,倒地者被同伴的马蹄践踏,悄然无声死去,他们几乎迎着箭雨而行。很快将到宋军阵前。
“亲卫军出击。”岳云举起砍刀朝天一挥,四百亲卫军齐声应和,人数不多但气势逼仄,亲卫军向着金国骑兵的中央锲入,象是带刃的刀锋,血肉迸裂,当者披靡。数千铁浮驼在数百骑兵冲击下,竟然阵势松动,有人扑倒,然后被马蹄践踏,红色主宰着杀戮场,马是赤马,人是血人,天是烈炎,地是流火,火和血蒸腾出焰火熊熊,烤焦人的眼睑,即便眼眶呲裂,裂纹处仍然不断有人倒毙,倒下便无人关注,象是棋局里被吃的棋子。 金军长在人多,宋军胜在气盛。对峙、消耗,双方都无可奈何,忍耐成为最重要的武器,谁将生力军适时投进,就掌握战场全局。
王贵忍不住了,他是颖昌守将,如果城池有失责任大半由他承担,况且浴血战场又是公子岳云,如果他毫无作为,以后在岳元帅面前也无法交代。中军和游奕军,王贵把全部本钱押上了桌,城里只留下董先的背鬼队和我带来的几百名辎重兵。王贵率领着部队用外围包抄过去,得到生力支援的宋军开始屠杀铁浮驼,力竭的金兵成列倒下,岳云带领的前锋已接近金国中军,中军为指挥枢纽,中军大旗倒则全军溃。锋芒渐近,有条红线插过密密匝匝黑阵,中军旗帜唾手可得。城墙上欢呼一片,我带来的几百人齐声喝彩。但董先面色滞重,他身经百战,对战场变化洞察明熟细,知道宋军之势将老。
果不其然,红色锋芒再向前进,就被狙击,遍体明黄甲胄的金兵从树林后源源不断出现,金色覆盖过红色,红线原本细微,此时更若游丝,风吹过便摇摇欲坠。浴血中的宋国骑兵披离倒下,但他们慨然赴死。被羞辱很久的铁浮驼从后翼包围过来,宋军面临腹背受敌的窘迫,残杀是在发泄快意,也是同忾共仇的催发剂,城墙上士兵们血气澎湃,眼睛在充血,酝酿着喷薄。
董先对我说“你来守城,我率本部和金狗拼命。”大家一起去,我振臂高呼,连新兵们也作应和。董先四下环顾,目前局面,一旦外围宋军伤亡殆尽,孤城也不可能守住,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倾城一博。董先用马鞭敲着我的头盔,以示同仇敌忾,他浑浊的南方口音激昂着士气,一群士兵在扳开闩住城门的横木,城门瞬时被推开,所有人山洪那样一泻千里。
(五)
热情与实力在战场上并不等同,身处困境人会混淆两者概念。当我带领人马杀进重围时,便深有感受,我和董先分兵两路,右翼切入的背鬼队很快深入,从左翼谋求突破的我们则遇到麻烦,开始血气之勇尚有进展,金军有点懵,但等到他们缓过神,组成防守阵势后,我们就进退维谷,阵型松动了,连续有人倒毙,有人想后退,刚脱离立时被兵刃刺中。我指挥着大家靠拢,声音微乎其微,左右两翼又各有三人倒下,都是后背着枪,年轻的新兵因害怕而号啕,眼泪刚流淌,就有鲜红血水溅在面颊。
我也身负三处伤口,不是很深的创口,但鲜血无法止住,时间长会变得致命。乱阵之中个人微不足道,招数刀法,这时全是多余,谁速度更快,谁出手果断,谁力气更大,谁就在生死场中苟全,妩媚这时显示了作用,铁浮驼的铁甲也无法抵挡云先生的宝刀,靠近我的人被斜着截为两断,他们的下半身还在亡命奔跑,血从断层喷涌,直到力尽仆地。这样的结局其实不错,我突然想到,能死在战场不吝是解脱,可以摆脱不想完 成的使命,刚有分神我又伤了一处,我顺手逆行出刀,刀落处血光飞舞。
战场瞬息万变,无意识的杀人已经让我渐入癫狂,我未能发现周围金兵在流失。那时中军的王贵信心在动摇,把部队后撤,金兵主力随之追击,我这枝偏师则被忽视,金国军队向来是将夺取城池当作首功,所有部队都想追终败兵掩杀进城,他们向前移动得很快,急流那样冲击着我们,又很快蹂身而过,我们依靠求生本能支撑在原地,身边活着的士兵仅余二十者。不退则进,由于金兵阵势的前移,金中军大旗已经近在咫尺。我偶然抬头,突然发现这个状况,我灵台一亮,意识到这可能是机会,中军大旗周围并没有太多护兵,那些军人都急着蜂拥向前,迫在眉睫的胜利使他们失去戒备。
四个试图阻挡的金军百夫长先后成为刀下祭品,很快将杀至中军旗下,相对宽松的局部中,我的刀法不再无所作为,我舍弃了身边最后的士兵们,那二十多人很快被金兵的利刃凌迟,但金人已经阻止,他们发现我的意图,呼啸着奔来,他们鞭长莫及,妩媚在空气中划出道漂亮园弧,刀身将阳光返照出很远,木质旗杆被切割时,粗糙的断裂声象是家鼠在咬啮。带着雀尾的旗帜曳然折断,缓慢倒下,瞬间我听到地层在喧嚣。金人阵势果然在崩溃,刚才还是视线中的追兵被后退的同伴席卷着,没人再有余暇兵刃向我,势气一消便不可复,咄咄逼人的金兵,目睹中军旗帜倒下,一下子不知所措,此消彼长宋军士气大盛,败退的,被围的,困境中的岳家军全面反击,很快占据各个要点,庞大的铁浮驼兵团被压缩在一起,相互践踏或被屠杀,胜败顿时易数。
潮水般的金军流过,他们只求逃生,没人注意到孤单的敌人。我收索着目标,我的目标比所有的人都庞大,乱军中这个庞大的人试图稳住局面,用长刀的劈向败逃的同族,他的努力只是杯水车薪,更多的人蜂拥向后,逆流的他最终还是被迫后退了。粘离不花,金国第一勇士,他应该就是岳飞说的保镖,我所需做的就是跟踪,嗅着他的形迹,找到必须刺杀的对象。我终于等到粘离不花离开金国大队,他在树林入口停住身形,接着卸下甲胄,他要弃马步行,与溃败的部队分道扬镳。
由于身材粗大,粘离不花容易给人错觉,事实上这个巨人心细如发。他决定弃马步行,因为大路被溃散的士兵拥堵,金人是马背上的民族,习惯驱使下,即使危机临头都很少会弃马。来颖昌途中粘离不花观察过地势,这是他长期的习惯,他注意到战场后的树林,部队统帅也注意到了,把一队骑兵留在树林后作为预备队。树林背后是山丘,山势不算陡峭。但岩石嶙峋,不适合马匹通过。粘离不花当时就意识到,这是条不错的退路,他在树林入口留下十名亲兵,吩咐他们护卫乞石烈志宁大人。粘离不花的任务就是保护乞石烈志宁,他观察过地势,繁茂的树丛是很好的掩体,至少宋兵们都忽略过这里,他估计走出林子需要一个时辰,翻越小山丘后,乌珠会派遣一队人马接应自己,这是事先约定好的。眼下最紧要的是快速通过树林,粘离不花预感树林之行不会平静。
我尾随几个金人,象猛兽觅食那样潜伏着靠近,每个杀手都是先天造就,本能让我们具备寻找时机的能力。我还感觉到林中还有个猎手,应该就在左近,我一直未曾出手就因心存忌惮。行到树林深处,阳光越渐稀少,寥廓的树冠层叠着将周遭变得很阴湿,地面上有很多落叶,不知积集了多少年,一脚踏上去,膝盖都没在里面,那几个金人艰难的跋涉,让树林充满着杂声,这是个再理想不过的地形,如果换作平时我会一定选择此时出手。我想树林中的另一个人,一定有所举动。
粘离不花把十个亲兵分成两队,前后夹住自己,他则紧紧贴着乞石烈志宁。光线太暗了,他的手心开始出汗,他无法辨认清身前身后的人影,但耳边有浓烈而不规律的喘息,他知道敌人就在附近,甚至潜伏在亲兵之列,刚才身后有阵短暂的混乱,很可能已有人遇难,粘离不花命令诸人保持住间距,相互不许靠近,亲兵们听从了糟糕的指令,他们颇不情愿的相互分散,等他们基本就位后,粘离不花依次点名,他要听到他们的回答,这些人的声音他太过熟悉,只要有回应就能判断哪个是敌人。粘离不花犯了错误,分散固然能帮助分辨敌人,但也给对手分而歼之的机会,他点了五个人名字,但只有两声回答,只一转眼,又有两人被刺杀,而且悄然无声。
粘离不花立即巴音和多八图嘉靠近自己,巴音与多八图嘉是余下的两个亲兵的名字,巴音和多八图嘉顺着方向奔跑过去,中途巴音被什么东西阻拌了,他想低头观察,但下面很暗而且有很深的落叶,然后他发现有刺痛感,两股钢刺已经从胸口抻出,而且有很多鲜血,是从他体里流淌而出。粘离不花已经判断出巴音遇难的细节,他提醒多八图嘉注意身后,但晚了一步,有个影子突然伏在多八图嘉背上,多八图嘉跌跌撞撞的向前倾斜,显然已遭暗算。
拈离不花连续犯下了第三个错误,身在暗处所以我洞察明悉。眼下是难得机会,那人正伏在多八图嘉背上,粘离不花抽刀向着前方劈去,他的刀长达丈余,刀法简洁明了,这样的刀法是最干净利落的,不存任何机巧,心无旁骛才让速度和力量发挥极致。但是目前的局面下,再快的速度,更强的力量都是虚置,因为他攻击的是个死人,伏在背上是多八图嘉的尸体,换而言之那个倾斜着倒向粘离不花的人,不是多八图嘉,他是杀了多八图嘉的人。粘离不花意识到这点时,他的刀已经砍在多八图嘉的尸体上,刀势已尽覆水难收。更要命的是,对手下一步目标不是自己,而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乞石烈志宁。
我终于知道董先的秘密,但不会将秘密公诸于世。现在很少有人记得百越鬼叉,但在百年前,百越鬼叉声名狼籍。武器本无是非立场,所谓立场更多是由强者决定,强者憎厌百越鬼叉,因为它邪门,会颠覆固有强弱。百越鬼叉构造奇特,我看听忘雪说过大概,这种武器无声无息,尤其适合近身肉搏与刺杀,曾经好几次著名的行刺事件,凶手都使用这种诡秘武器,让人防不胜防,令所有人感到不安全,所以最后江湖公决,百越鬼叉属于禁用,擅自使用者人人得以诛之。董先刚才那轮行动很干脆利落,从行刺五亲兵,到伪装多八图嘉,一切只在转眼间就完成了,当然其中半数归功百越鬼叉,如非借助这一诡异武器,谁都无法保证如此隐蔽。
董先已经大功告成。他挟持住目标,那文官筛子那样哆嗦,拈离不花反应之快出人意料,硬是将力已用老的刀停住,然后身体向右一摆,人连着刀一起荡向后面,拦腰砍向董先。砍中董先前,刀定会先砍中乞石烈志宁,董先暴露行藏,仰仗的就是手中的器,他料定粘离不花投鼠忌器,所以让肉盾挡在身前,但粘离不花丝毫没有顾忌的痕迹,他这平着一刀,明着想把肉盾与盾牌后的人同时一挥为二,这只说明,他早已做了掉包,董先制住的人盾不是我们想要找的,人肯定在前面五个亲兵中,拈离不花不会让人远离自己。董先的决定是向前,他要赶在拈离不花前解决前面五人,他将人盾推向粘离不花,人盾肯定会死在刀下,自己也恰好借助一推之力加速前行。董先瞬间反应够快,典型一石二鸟,但他还是低估粘离不花的变化,粘离不花的刀势经过两折竟然还是未尽,他还能变化。我看到刀势突然转向空中,他的刀贴着肉盾的帽子划空,刀势猛然上扬引起的巨大离心力,将他的壮硕躯体凌空拔起,他飞起来越过人盾,刀锋依旧向着董先。
如此刀势,董先不可能挡住,况且董先丝毫没准备挡刀,他在杀人。他所求就是片刻空暇,这点时间足矣对付完前面五人。此人是死士,为完成任务不惜捐躯的死士,难怪岳飞会让董先与我一起完成任务。我想这时候我必须出手,我的选择有二,活着的人盾和搏杀中的拈离不花,这两人都无法抵御我背后出刀。我选择粘离不花,围魏之谋,先救董先,这刀我势在必得。
树林中还藏有人,我知道有人一直在附近,但刚才董先现身时候我以为就是他,那人比我沉得住气,现在轮到他出手,我们都失了先机。那人目的就是阻挠我援救董先,他从我身边掠过,所用都是虚招,但已让我分神抵御,等我明白他用意后,粘离不花的长刀已将董先一劈为二,百越鬼叉是利攻不宜防守的武器,董先在失去足够机动的情况下,果然被粘离不花一刀毙命。现在他们是三个人,轮到他们来夹击。
那人一击则退,又隐身树丛。粘离不花转身向我,我们互为均势。隐藏的人离开前做了件事,将先前被董先挟持的人盾带离,此人轻身功夫非我能及,携着人还能来去无踪,我和粘离不花都没动手,遥远处传来那人声音,那人传声道:“乞石大人,我已请去临安与秦相面谈,请粘离不花将军安心返回。”我熟悉这个声音,原来忘雪亲自出动了,秦相安排她来接应女真使者。
“刚被带走的,就是你要护送的使者。”他点头示意,我翘起拇指赞扬道:“你好胆识。”
“战场上你是个勇士,我亲眼目睹你砍断中军旗帜。”这个巨人因为站得高,所以看到的也比别人更多。
“相互给个机会吧,或者你杀我,或者我杀你。”我建议一场面对面的决斗,作为杀手很长时间我没与人正面缠斗,但这个女真人不能被暗杀,他胆识兼备,值得被尊重。终于要与人正面对决,出刀前自己竟然觉得兴奋,这感觉荒谬而特殊,尤其对于惯于黑暗中行刺的刺客而言。我们保持静默,如同在进行宗教仪式,双方都在蓄足气势,我们都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生死之搏,每人机会只有一刀。粘离不花出刀前,已经乌云迫顶,这林子原本黑沉,刀一扬,更目不可视。刀劈下,刀风如雪,燕山之雪大如席,寥廓无垠,沉沉甸甸,整个森林都被聚在刀背之颠。他舌绽春雷,喝声近似癫狂,狂意也粘附刀刃之上,刀光流离,耀可夺目。此刀根本无计可破,唯有反击,我也出刀,刀在重负下,蛇行贯出,纵有临顶千钧,只取眼前一线,一线通,则千斤可散。
我听到凄声厉嚎,然后没顶之重压上,有钢刃切进肌骨,如同百鬼附身,天门透顶冰凉,如灌醍醐,原来被杀感觉不过如此。
(六)
躺着行军床上,不断听到消息。董先的尸体已经被盛殓,他带领的背鬼队损失惨重,就在王贵撤退那时,背鬼队侧击金军翼部,结果全军战死,这个沉默寡言的南方人,,我与他真正的接触只有黑树林中的短暂时间,对话只有零星几句,但内心已当他患难朋友,战场上友谊都是突发的,兔死狐悲情绪容易让人惘然。公子岳云安然回到大营,他身负伤口近百处,竟然未能致命。从第四天起,他已经从行军床上起身,只是面色苍白,估计因为失血引起,但面容坚定无比,这个年轻铁人,假以时日当是帅才。
“你终于醒了。”岳云声音很低沉,完全不似年轻的得意忘形,他跟我开着玩笑:“你再不醒过来,我们真的只能抛尸野外了。”
“那也不错,托体为山阿。”我想也跟着玩笑几句,冲淡现场的气氛,但话一出口,浑身伤口又在剧疼,我逞强想撑起身体,但手臂象被抽去了血肉骨骼。
“我可是受伤惯了的,只要不死马上就能恢复。你就别逞强了,你没经历过,以后再受伤保证恢复得快。”岳云的话前半段透着骄傲,后半段则全换成安慰。“好好养伤吧,我可要出击,离忭京只有四十里,再不赶紧可就立不了军功了。”说到忭京时他停顿了语气,我知道停顿的含义,这个地名象征一个国家的耻辱。“回来再看你,替你多杀几个靼子。”岳云握了下我的手,年轻的手上满是长期磨练出的的厚茧,茧子下全 是热血,我能感同身受。岳云走后只有军医在陪我。军医俯着脑袋,他倒是心如止水,想是经历太多死亡已经神经麻木。
绍兴十年七月十五,张宪伏击乌珠主力于颖川东北外围,歼金军精锐拐子马万余,百夫长,千夫长四十余。 是年,八月十一,岳飞以轻骑诱敌决战于朱仙镇外二十里处,先作坚守,待金军势颓,以硬弩断其粮道,金兵大乱,飞率二千骑出击,背鬼军统制王武斩金大将韩常,金左军溃,冲动乌珠中军,飞率众掩杀,乌珠得后军完颜宗弼死战得脱,退二十里收众不过千余,慨曰“撼山易,撼岳家军难。”
朱仙镇之战我没机会参与,那些时候我都在养伤,粘离不花的这一刀,让我不堪承受,好在军医照顾得法,我恢复还是很快,等到战役行将结束,都可以出帐行走了,军医每天观察伤口一次,有时也换点伤药,后来 几天来得越见稀少,想是前方战况惨烈,忙着救治伤员,也无暇再照顾到我。其实我已经可以再依赖军医, 空余时我捧着刀到处闲逛,妩媚经过战场饮血后,已非吴下阿蒙,现在这把刀百练绕指。
我常到帐外树林休憩,是片梅林,很广但不繁密,树杈错落。有次我在散步,看到有朵梅花展放,节令还在初秋,梅花如何就开了,我狐疑着过去一窥究竟,原来是团红纸,被人揉捏成团丢在枝杈间,好奇心让我把纸团展开,纸团中心写着两字“杀岳”,我认识字体,忘雪亲笔手书。字条令我想起此行的使命,我打了个寒战,冬天好象已经到临。
军营到处洋溢惶惶不安,所有人都在议论,临安连着到达了十一批信使,怀揣着金牌,岳飞照例不理班师令,这不是初次,堰城战前他也没理会,当时带诏宣回是侍郎李若虚,李若虚最后只能承认自己伪诏,他以为岳飞能放回他京,但结果侍郎李若虚成为祭旗的祭品。岳飞当然知道诏书货真价实,但他更知道一旦退防,淮河防御便土崩瓦解,守江必先守淮,进可取中原腹地,退可守长江天险,自己班师女真人可乘虚而入,恐怕径直就逼近江南腹地。自己手握重兵,皇帝奈何不得,但总得有人承担责任,所以李侍郎就成为自己和皇帝都需要的替罪羊。他不求厚禄名位,只想功成后全身而退,求个青史流芳。
每次大战结束,岳飞首先会去伤兵营抚恤,他今天特意想来会会我,我在颖昌之战的表现,想必岳云已经回禀告过,他急着了解金国使节的生死。那天我和军医一起,可能伤员都料理完毕,军医很清闲,耷拉脑袋在旁瞌睡,这样的安静环境正适合我思考问题,我已经决定行刺岳飞了,杀手的责任让我无法回避,更何况我的暗杀能成全他的名节,对岳飞的陷害就如同大网,早就密不透风笼罩,我刺杀成功至少保全他一世英名。我看到岳飞正走进帐篷,他没带沥泉枪,连佩剑都没有,这是他的习惯,我来之前忘雪就告诉我,岳飞对下属绝对信任,深信军营不会有人暗杀他,带上武器很累赘。
一直低头瞌睡的军医,在岳飞进营帐后终于醒了,他抬起头,恰好阳光从掀起的门帘缝隙渗透过来,打在他脸上。他的眼睛明亮,我突然想到睡梦中醒来的人,不该有如此清醒的眼神。我的手按在刀把上,岳飞快到我跟前,军医已经在他身后,如果是杀手,他会选择这时候出手。果然我看到他伸出中指,手指上有金属颜色,手指就是凶器,我知道他是谁,忘雪说过风尘会配合我行动。本能驱使我忘记了使命,我窜起来,妩媚刀划出笔直的线,刀锋指向风尘的中指,这根手指曾经轻易折断妩媚,现在我还想再尝试一次,刀出,平静如水的气氛,风尘面部扭曲,痛苦让他面目狰狞,他右手流血,中指被截断。他欠着我一刀,在秦相府邸这刀半途而废,现在终于完劫了。我没有对风尘追击,他如惊鸿飞遁,杳然而去,我故意放他离去,这次任务里已经没有风尘的角色了。现在是由我来决定一切,我回首,我再次扬刀,这次目标是岳飞,我闭上眼睛,由着感觉出手,对面就是岳飞,身经百战的他也无法躲避。刀落下,停在岳飞肩头,一声裂帛,无情竟自动碎裂,无情不忍对他下手,无情有自己的生命,它可以左右着我。
一片碎刀中,岳飞甲胄上反印着破裂的寒气。“你这是为什么?”他没有惊惶,也未采取行动,就站在那里问我。
“我尊敬你,因为尊敬你,所以要刺杀你。”我气已衰,岳飞看出我不能再下杀手。
“他派你来下手杀我。”对岳飞的提问我保持静穆。
“他为什么要杀我,难道他就不想着光复旧地。”这问题已超出我的范围,他在自问自疑。
我们不再说话,对峙很长时间,我弯腰拾辍地上的碎刀,他没阻止我,只仰天看着,后来我听到一声长叹,是英雄落寞时的悲哀。
我孤身出了营帐,岳飞下命令,任何人不许阻拦。出营口时,迎面撞上岳云,他咬牙切齿骂了声走狗,我从未听到如此愤怒的口气,虽然很压抑但足以撕裂我的躯体,这时我已经和妩媚同样四分五裂。
我在去临安的路上,又看到信使策马狂奔,肯定又是送金牌召回令的,马蹄落处残虹遍野。
朱仙镇役后,岳飞被十二道金牌召回,北伐计划就此破灭。
绍兴十一年,岳家军进援淮西,无功而返,罢宣抚使,改授枢密副使,解除兵权。七月因刘锜解除兵权事力陈,牵连免职。九月部将王贵,王俊诬岳家父子谋反,秦相罗织莫须有罪名,岳飞腰斩,张宪绞刑,岳云徒刑。上驳回再审,改判三人皆腰斩,被杀于风波亭。是日十二月二十九。
岳家三人尸体由无名氏收葬,孝宗时追谥“武穆”,宁宗时追封鄂王,掘墓厚敛,其旧墓右侧立青石碑文,遗骸尚有残刀陪葬。
还剩下临安城最后一抹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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