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里有面墙1600字
一
前几年下乡的时候，我的奶奶已经不能动了，提起什么都兴致怏怏的，唯有在谈到院子里的那面墙时，才露出点神色来。
“妞啊，奶奶给你讲，以前闹文革的时候，你爷爷那么帮子人就在这墙里干活……我就在墙外头……那年我还是负责咱们炊事班的，炊事班懂不？就是煮煮饭、洗洗碗……”
当年的奶奶第一次遇见我爷爷的时候，大概是一九七几年。她告诉我，那一年城里好多读书人、文化人都被弄到了乡下来——改造！我的爷爷就是其中的一位，他家本是教书先生，又有几个小钱，自然也逃不过这命运。我奶奶本来没名字的，外人都喊她英子，后来爷爷娶了我奶奶，便取了个名，叫韩瑛。
“你没见过你爷爷的祖屋，桌子凳子全都是碎的，烂的——让人给砸的，蒙蒙的一层灰，我就在一九七九年的时候去过一次，又过了些年后去看，地早被人家给分了……”她碎碎的念叨着，我作为小辈，自认要在一边听着。当然，自然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权当听故事。
现在想起，却觉得有些什么深意似的，干脆也就一不做二不休的写了下来，可惜当初都有好多细节不记得了，奶奶也已经去了良久。
二
英子是应招着革命的队伍加入炊事班的。这里的一切都挺新鲜的，一个班的人，比她以前一个村的人都少不到哪去。真好。
这儿分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关着黑五类的院子，都用高高疯围墙隔着，仿佛是深怕有人逃出去一般，另外一部分就是他们这些响应党和政府号召的、要么入党的入党，剩下的差不多都是来干活的，当然都是些轻活，那些劳累又繁琐的事情啊，都让围墙里住着的人做着呢。
要说这英子啊，能遇见韩志东纯粹是个巧合事儿。那天晚上，英子洗完碗，是最后一个回家，刚不巧的，又突然来了兴致，朝围墙那边的小路往回赶呢，
“有人吗？”走在路上的英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要说这声儿啊，也不算特响亮，还带着点不知道哪地方的乡音，但是英子还是听见了。
那时候破四旧已经轰轰烈烈的展开好久了，英子自然是知道鬼怪什么的都是古人瞎说的，但饶是如此，英子也是吓得腿软。
“谁……谁啊？”她喊着。
“姑娘……”这次声音，英子听清楚了，是从围墙里传来的，墙里的人还在说，“姑娘，我是韩志东，请问你能不能送点水来，我有一个兄弟发烧了……”
发烧？发烧怎么的了，过一会可不就好了，都是这些“黑五类”太娇气了，像她们这些乡下人，发个烧隔一天就好了，十几斤的锄头都舞得虎虎生威呢。
“上面说了，我们这些人不能进去。”言下之意，也就是拒绝了。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姑娘你积点善心吧。”墙内的人还在苦苦哀求着。
英子想了想，反正送点水也不算什么大事，又觉得这些读书人瘦瘦弱弱的真让人讨厌，想这些人在他们乡下，可是连媳妇儿都讨不到呢！
她端了碗水，虽然沿路洒了大半，好歹也还剩一些了。她溜到墙门边，把碗往那边一放，也没让人看清自己脸，一溜烟的跑了。
反正，就这样，英子和韩志东认识了。
三
跟英子一起住的人都觉得英子最近有点反常。“英子，你最近怎么回来的都这么晚啊？”
“啊……我，我的活没干完，我自己干的也慢，所以回来的一直都挺晚的。”英子支支吾吾的应付着。
她哪敢说，最近几个晚上，她每天晚上都去那墙边，听韩志东跟他讲书啊，要是被别人知道了……英子背脊发凉，都不敢想象那种后果。
问话的人蹙起眉：“有这么多吗？要不跟班长说说，让她给你少点。”
英子一阵推脱：“不用了！”
她的室友捂着嘴笑了起来。眼里却有点特别的意味，这眼神让英子觉得自己似乎是被看穿了一样。
好在室友问了次，也没大追究了。
英子是真心觉得这些读书人懂得还挺多，更何况，韩志东讲述的世界是她从来都不知道的。原来我们的古人还有那么多的经典流传于世，原来我们的先祖也有过这么伟大的过去……这一切都让英子听得津津有味。
这也让英子潜移默化的改变了对读书人和富家子弟的一些看法——他们也不是一无是处嘛！
这是好事。可是认同英子想法的人，明显不怎么多。
有好几天，英子都没听到墙那边的人说话。后来，才有一个自称为韩志东兄弟的人告诉他，韩志东早上起晚了，挨了打，起不来呢。
一时间，英子的心里五味杂粮。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味儿。
反正自那之后，英子便鲜少半夜去让韩志东讲那些好听的故事了。
四
英子的父母开始催英子结婚了！
有时唠唠叨叨着张家的张三怎么样，有时又惦念着李村的李四如何如何……对此，英子烦不胜烦。
英子的母亲把脸一码，说着：“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都嫁人好几年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懂不懂？”
英子无语，过了会儿，才反驳道：“娘，您这是旧思想，要不得的，要破四旧！懂不懂！”
英子的妈气不打一处来：“破什么四旧！这是传统。”
不过，从此之后，英子的妈也没怎么催着英子结婚了，估计也怕是被拉去破四旧吧？
英子便一直不结婚，年纪大了，说闲话的也多了，都不知道在背地里说得多难听。
可英子知道，她可不想嫁个“凡夫俗子”，嫁过去后天天因为耕田种地的事儿吵架，她想要的丈夫啊，是要能给他讲史记、念诗经的人！这算是黑五类了。
如果在当时，像英子这种“红五类”的人，嫁了个“黑五类”的丈夫，可是少不得说什么难听的话的，估计都会当这姑娘脑袋有点毛病吧。
五
1977年，八月。在中共十一大上，党中央正式宣布“文化大革命”结束。文革结束了，他们说，“黑五类”大多都是没错的。
知道这个消息的英子几乎要笑得裂开嘴根子。围墙依然存在着，不过差不多也算是没了。
一九七二年到一九七七年，整整五年的时间。
英子终于能光明正大的迈进那个院子，而不是在无数个黑夜，偷偷的、像个老鼠一样在墙外头躲着。
奶奶去了好几年了，爷爷走的比奶奶还早几年。
奶奶离开前没有提及任何的关于财产的分割，只对我爸爸他们三个兄弟说：“到时候把我葬在老头子墓旁边，然后塞一本鲁迅全集在我墓里头，成不？”
前段日子，据说乡下老屋那面墙倒了。“倒的好。我正愁怎么修呢。”父亲抽了根烟，嘴里说笑着，却难得的没什么笑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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