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住黄金屋13000字
驾驶室门一开。跳下来个缘分,真是她,那个有一面之交的洋女子。她手里捏着一个草狗,狗尾巴草编的,毛葺葺,活颤颤。她也同这只草狗似的,还没开步,粟色卷一飘,全身先妖娇起来。他们站在车上的人全是湿的,从头顶下流到脚面,只有嘴唇被风嚎干着。她却全身干干的,没有雨淋风吹过,嘴唇倒湿漉漉的,淋过雨。
青男想去谢谢这个湿漉漉嘴唇,只有它肯指点他前程,史红卫先他而去,和那女子说话,相跟了走。他想听他们说话,听那女子说话的声音.讨嫌的是,
这时,“哔噼啪啪”响起一阵鞭炮和麻炮。荒山野沟,羊一样的流浪人群中,也有婚礼?
吕青田虽然不相信川月结婚,可是他不愿听鞭炮声。他怕在这硫磺味儿中,川月睡到别人家的床上,她的那些丰满那些团娈会铺到别人床上,浪费。
青田急跑几步,追上史红卫打听。
哥们,这沟里有人结婚?
女子回头用眼光招呼他一下:
嗨,那个找黄金城的,往这边看,这边是北。找见了北,心满意足了?只要你去喝孟婆汤,就能找到,你们两个是车前发菜汤汤友吧?
她凹进去的眼光尖尖的,有些扎人。
谁跑到这种地方结婚?犯傻呀?对了,忘了告你,黄龙沟就包括你要找的黄金城。红卫的话有些跟不上趟。
她身上好几处冒尖儿,鼻子,挺挺的翘着尖儿,嘴角,眼梢,下巴颏,还有——胸前,两个突然。吕青田被她的眼光盯得低下头,想起司机室的偷窥镜。也许雨水模糊了镜面,就不会看到他撒尿。他不愿再现出尴尬,急时抢出一句话:红卫哥,你说只有一个人没喝发菜汤,就是她。我猜着了。
这个女子敢把发财汤叫成孟婆汤、迷魂汤。还把喝荡的叫汤友。她肯定不会去喝。
那女子调皮一笑,脸白,笑衬托得更灿烂:
当我的面,你还用问彼?当然是我,除了我,这沟里哪个敢说不要发财?
你说的“彼”,就是指“他”?我上学的时候,古文里也这么称呼。知己知彼。
我们民勤都这么说。不识字的也说彼。
连草狗都这么叫?
喏,刍狗好玩不?路上没事干,我编的。
红卫这才给青田介绍:看我这尕妹子,牌儿多亮?她叫黄玉。蔡黄玉。车上人们说的外国尕妹子。头发黄点儿,却是中国尕妹子。
没人叫我黄玉,都叫我黄毛,因为我小时候头发黄。三根黄毛圪[大底下加多]起,家里人就叫我黄毛。你也这么叫吧。要不然,我还不知道你叫谁呢?
黄毛摩挲一下头发,黄色的影子依然。
红卫不置可否,又继续黄毛前一节拍的话:
汤友有什么不好?喝一碗发财汤,是一种仪式,宣誓要来黄金城了。就和我老子妈当年吃饭前背一段毛主席语录,摆上几个糠菜窝头,忆苦。都是一种仪式。与金子打交道,没有仪式怎么能稳住心?尤其这次,我更是急病乱投医。
黄毛毫无顾忌地瞟了吕青田一眼:你叫什么?青田,鼻子都打破了,你呀,肯定不是能仪式住的人。嗨,你这个沙娃子,到了金沙滩还有更难堪的仪式呢!像你这号的,尤其难堪。你等着瞧。
说着话,她还拽他。红卫有点不耐烦,催黄毛快走:我还有急事呢。
你有事,你先办去呀。青田,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能回答上来,你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小子。我要能告诉你,我是天底下最傻的女子。诺,这只刍狗好玩,送你吧。顺便告你,它也会仪式——
黄毛说话不开启牙齿,她把一的发音,包括仪,统统说成日,全靠嘴角拉出声来,那嘴唇的一条曲线,为此显出多多俏皮。
——他说我姓蔡,你知道我为什么姓蔡?
因为随老子的姓?那太幼稚!会是什么?青田没有贸然回答。看看红卫的样,青田不好意思再跟下去了。只得留给她一句话自己走开:
等我撒泡尿,再告你。
她将一条红纱巾打个对折,系在脖子里,走了。他也看出,黄金城的女子们尽系方头巾的,它们的质地粗陋,从头顶围下。黄毛的做派行为似是而非,不能归类。
虽然急切想看看金子,毕竟还得先落脚。青田信步往黄金城里来。
这个低浅的城市,没有重量。没有楼房,没有任何高大标志性建筑,一切深藏了不露。没有基础,没有砖瓦水泥,没有做任何永久打算。整座城市,像一口气吹起来的。所以,对新来的人没有压力。它没有街树街灯,没有一条笔直马路,只是帐篷空出来的行道。家常得亲切。没有广播喇叭,没有标语牌,从那么喧哗的标语世界转投到这儿,人一下子解脱了许多,清静了许多。
同车来的沙娃子,像一把盐撒进大锅里,溶化得有味无形了。
这又是一座没有动静的城市。青田不解这安静从哪儿开始的。房屋没有门开门关声,大多是软门。街上没有任何鞋的脚步声,人们走路,如同游动,立着的鱼游来游去。
这个搭建起来的黄金城,只有沙子的流动声。
越走,越发现这个急就章的城市,一个不规矩的城市。却规模也大,格局也宽广。五脏俱全,要什么有什么,五金、服装、饭店、药铺、钟表、机电,油罐。缺少的好像是邮电局与新华书店,这两个在别的城里最打眼的部位,黄金城没有。
黄金城的街道,没名字,商店,不装饰,来往着的人,不打招呼,似乎都心照不宣,有点共同偷偷摸摸的味道,又有点不管不顾的味道。青田生出一种冒险的刺激。冒险就有快乐,就有诱惑。谁让他年轻来?这种感觉还从街上不见一个影子得来。
他记起流浪歌手说的,黄金城没有影子。果然。这样的城市,真正绝无仅有。
它没有影子,就有行无踪去无影的神秘。
他左右看看,认定了这正是自己寻求的效果。
沙娃子们都该有了投靠,有了下处。吕青田不慌,他从史红卫嘴里听说了,第一步投靠非同小可。一但做了谁家窑上的沙娃子,就像卖身奴隶一样,没了自由。他他不能冒失把自己交出去。
先住下,看清席面再下筷子。
他正好走在一块“黄金屋”的牌匾前,看意思像旅馆。黄金城的牌匾都草率从事,一条布或者一块纸板,随手写几个爬爬字。眼前这几个篆隶,却写得遒劲、尊容,又做在一排绳子扎束的竹板儿上,简单地显出古风,露出雅气。
看周围,别的旅馆帐篷底,压着一捆一捆干枯草笆子,横躺着。而它,转圈长着一溜青蒿,绿篷篷的,帐篷也扎了根似的。像是唯一有根的帐篷。
帐篷里,一道长地铺,一道短地铺,连起来,做个L型。人们躺着,坐着,像一大家人。
掌柜模样的那人,一头银发,脸膛皮紧肉紧,看人一眼,神光四射,却也不搭腔招呼他,自顾哼着秦腔,在桌上写什么。胸前表练子上,吊着两枚古币,黄澄澄的抛着媚眼。
青田走进店里来。
小客,先喝杯茶。
膛声宏亮。掌柜的正在一张折开的牛皮纸信封背面写下几行字:寸金寸阴,金亦有命;寸草寸心,草木有情。认得出,与牌匾是同样的字体。
青田感到了一股大度的江湖气。
这书也能住,我就住“书”里了。
肚子饿了,身上也冷。身上已经起了鸡皮疙瘩。
掌柜的收起笔,直起腰,将方写的字贴在墙上,与挂在那儿的一把板胡为邻。他先吩咐青田去换干衣服:你要没带着,先穿我的。
小客,从哪儿来?
青田随口说了成哥的名字,说是投奔他来淘金。
你看看,胡掌柜,又一个见了金子不要命的后生。你那话写对了。
老板一听是成哥的熟人,更不见外,吃,住,都不用掏现钱。
吃了饭,门口吊着的灯泡亮了,那盏灯,放在这么宽泛的夜晚,有些势单力薄。
灯下,几个棋客为一步棋互不相让,争得面红耳赤。
青田站在门前,看他们走棋,脑子里走自己的棋步。
你要再悔棋,我打得你满地找牙。
彼什么都怕,就是不怕掉牙,自己带着手艺,立刻就做上假的。还是金牙。寸金寸阴。
下棋的人中有一个声音高来高去,就是彼,是牙医吧。与煤矿上那个牙医同样是江浙人。他认定川月已婚,差点被捣砸了牙医摊子。
棋局杀得难解难分,青田逐渐站到了门边。
胡掌柜敲敲桌子,朝圈里人喊着:你们嚷也罢,杀也罢,别忘了——这个钟点,他指着身后的一片纸,上面写着:
“夜里12点(Ⅻ)]熄灯,继续下棋者,罚明天挑水。老者女性除外。”
十二点后面还多个括号,黄金城兴括号?括了一个类似老钟表上的字母。
青田奇怪胡掌柜的举动。不过,这是他在黄金城第一次看到时间。汽车站没有,商店没有,什么地方也没见过时间。在这儿,他见到了胡掌柜胸前吊着的金表链,像一条蠕动的细蛇,活活缠着一个别样的时间。
他知道了店掌柜姓胡。江湖道儿上开店,得镇得住三六九等各色人,胡掌柜面目清朗,透着见过世面的镇定,一见面便吸引了青田。
青田看棋,本来无所谓,站着,转着,便往街上走去。黑乎乎的远处传过拉锯声,拉得缓慢,着重,压抑,像锯一段骨头。在这节奏上,恍惑飘了两盏幽幽的绿光,他刚要盯住看,那绿光闪了闪,沉没进黑夜里。他没看清,也不再理会,自己溜达走了。
新鲜感逼着他到黄金城转转,到当地人称之为金沙滩的河滩看看。
夜晚,黄金城显出另一番不凡气势。连营寨似的帐篷越发错综复杂,体积和形状更真实了。深入街巷里,才觉到它的阵势前所未有,它就像长出来的,这儿一段,那儿一截,全凭长势,没有任何安排。他走在城区,完全转向。摸不清走过哪儿,没走过那儿。哪儿能走出去。七八万人,就在这迷魂阵中安排有条有序的生活,它的人口比周围县城都密,它的营造,比任何县城都轻松,它没有官气,假脸面,也不需要夜晚为它遮掩,也不需要灯光为他化妆。
所以,灯不多,不成形,也不造势,一盏盏白炽灯朴朴实实。
从高处往金沙滩看,这会儿的河滩显得神秘无际,星星点点的灯火,更不显摆,不凑热闹,麻麻列列,排列很远。蛙声长长,叫出的是夜的声调。
青田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金沙滩跋涉,他要把出金的神秘洞穴悄悄看个究竟。金沙滩的破烂,夜里体会深切,常常不是绊脚就是跌个猛不防。他的到来,偶尔惊动一下近处蛙声,除此之外,他和这片河滩没什么关系。倒是他发现,凡是好靠近的地方,往往水聚清彻,幽深不见底。又没灯照着,他得提防九分,别掉进井里。
那些发动机轰鸣,灯火相应处,俱是禁区,没走到跟前,就突然被冒出来的人拦住,喝叱一声。而此时,夜寒居冷,他牙齿的的打抖,对答连不成句,形成几分像偷儿的底虚。更让盘问的人紧盯他的来路,往往他也只能另寻途径。
那儿,有一堆沙子起伏着,他抬眼间,看见沙堆上卧着一个黑影,像狼,也像狗,匍伏着,明明刚才见它动弹,这会儿又静下来。不会是狗,更不会是狗头。青田好笑了一下,金字没出来,也笑不成声,笑成了寒襟。又猛地想,不会是野兽吧,羊,总是与狼虫虎豹联系着。
是什么?棕熊?狼?又偷着返回来了?
棕熊,拍一掌,能把人的五脏六腑都拍碎。
狼,把爪子搭在人肩上,学人咳嗽,你一回头,胸口被刀开了。
……
青田落胆了,不敢往前走。此时,一声嗥嚣传来。接着又一声,把夜河滩划开长长的口子。霎间,蛙声也被这裂口漏光。他头皮紧乍。
自己手无寸铁,更不敢冒失,先爬下来,就听见地“嗵嗵”跳。牙打架,身上打抖,心,也激烈,他又冷又怕。
好在,河滩渐渐恢复原样。伤口长住。那个黑影子,动着,好像在刨挖什么。不知过了多久。黑影子站起来,渐渐缩小,看出是个人。
青田心里一个劲儿给自己打气。黄龙沟里狗都不用养一条,哪会有狼?自己吓自己。
那人拍拍手,走开去。
吕青田慢慢踅到他爬过的地方,沙子堆,被翻腾过一气。既然这儿叫金沙滩,沙子里肯定会有名堂?他闻到了一缕气息,潮乎乎的。
是那人留下的?
他坐下来,从记忆中搜寻着这气息,同时觉得那人身态有几分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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