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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严16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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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尊严

  (一)

  不能毫无尊严地死去。

  不能毫无尊严地死去。

  仨仨努力地把自己想象成那只猫,在雨水中侧身而躺,两手交叉置平,两腿略曲蜷膝。一时间,冰冷的雨水化身成欢吟颂唱的夜精灵,簌然拥到他的怀里,肘间,蔓延至全身上下,简直像一场狂欢。他感到温暖了,他现在成了那只猫,连灵魂也变成了它,安静地躺在喧嚣的夜幕中,无所顾忌。

  仨仨第一次遇见它是在回家的路上。6路公车下站,穿过马路,绕过一片空荡,站在那条十字路口。往前的道路一直延伸,会看到右侧的人行道上有一条灰白混杂的猫。

  它极瘦极小,在瘦骨嶙峋的猫身上,高大的背脊清晰地耸起,极轻极缓的脚步像是踩在水面上,猫掌所及之处,涟漪泛起。它实在是过分地羸弱,仿佛只要施加一个稍大的声音或力,就会像夏末里四处散落的蝉翼,转眼灰飞湮灭。

  仨仨看到了它,停了下来。他万般耐心地看它挪动,最终抵达了自己的面前。由此,两个生灵面面相觑,毫无避讳。仨仨蹲下身来,愣愣地看着它。他注意到那双荧绿宝石般的猫瞳,在黑夜为背景下,熠然传神。那该是怎样的神秘,来自于人类已知或者未知的都归结于眼前闪烁跳跃的光团。仨仨想,或许这猫此刻正在问自己:这人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片刻之后,他笑了。他不置可否自己的童心未泯。于是他在它面前掷了一小截肉肠,是超市里那种短且廉价的零嘴。猫用猫掌拨弄了一下肉肠,它的肉垫软且小,使他相信这是一只初生的乳猫。它没有因为冬夜的寒冷而缩回爪子,而是像猎物一样将肉肠拖到角落,围着食物猫视眈眈了半天。

  他想它一定饿了很久了,期待着它一顿狼吞虎咽。作为人类,不管此时这个人此时有多么落魄,至少可以饱腹生存,相比之下,确实有必要营救一只危在旦夕的小动物。仨仨的虚荣心无限膨胀开来,他感到这是无与伦比的满足。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他万万没有想到,它只是嗅了几下肉肠,既然抬起头来,上身微直,两双绿宝石宛若两轮不可侵犯的恒星。

  仨仨不知所措了。他呆滞地想,这是一只非比寻常的猫,它不同于寻常那些整日游荡,饥不择食哄抢一团的流浪猫。这确是仨仨从未见过的。他现在对这只猫产生了莫大的好奇,他在揣测或许是因为这猫太小。不谙世事,尚未明白食物与生存的重要关系,亦或者冬夜的寒冷使它的鼻子又湿又凉,阻塞了它的食欲也未可知,他甚至怀疑它是否受过某种惊吓而反应迟钝,再或者先天性白内障给它的视力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总之,他不相信这回事,这只非比寻常的猫。

  仨仨将那截肉肠再次拾到猫的面前,他不甘心就这样悻悻而回。事实上,他更多的是揣测不定的矛盾和期待。

  结果仍旧是一样的,只是这回,那猫干脆不去理肉肠,自顾静坐。

  纵然这也是意料之中,但仨仨愈发怀疑这只猫,以及在它背后偌大的世界。事实上他深谙在人身上所拥有的一种能力或者叫做天赋,这与生俱来的东西让他深刻体会到了世间的复杂所有。他无法忘却自己血液里正流淌的东西,以及他日夜心事重重的回忆,前者与后者矛盾相加,亦如是与非的对立,黑与白的泾渭分明,然而仨仨同时拥有,这意味着他将面临一分为二的处境,一半干净,一半肮脏。

  冬日的冷风生猛又热烈,舔舐着仨仨身上每一处毛孔。它们从他的身上洞悉而过,正将仨仨灵魂的外衣剥开,一层一层。

  就在这极短的瞬间永恒,仨仨骤然发现,那只猫从始至终都在注视着他,而且他发现这双眼睛正在通过视线的桥梁在自己的眼瞳里无限搜寻。仨仨的瞳眸正在渐次扩大,倏忽间,似乎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如同风一样撞击着他的身体。

  如果说有一扇门守护着仨仨的秘密,那么不需多少时间,所谓的高贵感自然不攻自破,轰然倒塌。仨仨万分恐惧地迈开步子,向深邃的黑里跑去。

  他非常清楚那些眼睛,它们从原先便有,并一直存在。他忘了这“原先”是什么时候,只知道从某一个时间坐标点开始,它们便从空气的裂缝中钻出来,像虫一样滋生成群,遮天盖地排山倒海而来。

  他喘呼呼地闯入暗处,以为黑暗可以蒙蔽眼睛们的视线,以为在这样的包裹之下可以苟且安生。但事实上,当仨仨站在黑暗里,他顺着空间的轨迹幅度划动,他发现四面并非空空,八方亦非荡然渺渺,这黑暗本身就像一只巨大的眼睛,或者说是一个无形的巢穴,滋派出无数窥眼,像黑夜中的蝙蝠,将他完全包在其中。

  他看起来,似乎无处逃遁了。仨仨又看到了那双猫眼,勿论他如何躲避逃窜,它总是存在,不死不灭。径直而来的目光在他的脑海中尽情扫荡,那样快活。现在他听到了,那只猫在他的脑海里回荡着一个声音:你是谁?你的过去?你的未来?

  (二)

  这是我流浪的第六天,确切地说是五天半,我的主人在周末的傍晚将我遗弃在家里,没有留下任何音讯,就这样将我舍弃掉。

  正如你说见,这个家被搬得四面空空,所有值钱的家当都在上午被悄悄运走,直到我睁开眼睛才发现只留下灰白色的墙和哀婉吟唱的门。当我凝望着这一切,甚至还未意识到今晚乃至以后,没有现成的食物端到面前,没有用来漱口的牛奶和供于嬉戏的假老鼠或者毛线球,更没有一双手把我揽于怀中倍加关爱。

  我不能够相信,下一秒,我就沦为无依无靠的流浪猫了。

  在我小的时候。我的意思是说,在我刚出生几天的时候,不要以为我们猫对那时候没有印象,我们不像人,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去熟悉完善自己,以为时间对他们自己格外偏袒,就连初生的婴儿也要到漫长的几年之后才对基本的思维逻辑悉数掌握。人的婴儿在刚出生的猫眼里,只不过是一团肉球。每一秒对于我们,都是无比珍贵的,当猫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就必须马上肩负起不同的命运。卑贱的流浪猫出生在破旧的草帽当中,它们的血液、意识里蠢蠢欲动着学习生存;高贵的家猫于温暖的壁炉旁降生,必须学会如何谄媚,这对我们家猫家族来说,是一种约定俗成的骄傲。

  那时候,我的母亲告诉我,我们不同于自然界的其他同类,我们是家猫,注定雍容华贵,活在人的耀眼光环之下。母亲说我的身上淌着家猫高贵的血液。看看我,一身乳白掺杂着调皮的墨黑,柔顺的毛发。呵,在日夜滋养下所成的身躯。

  我说,母亲,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臣服于人类,他们不是比我们蠢顿么。

  不,我的孩子,你说错了,这正是人类可怕的地方。他们从刚一出生,日积月累着征服欲、他们有自己独特的天性,并且从不仅仅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最终超越自然的所有动物。要知道,一个成年人,他的身上包含了多少难以用猫须测量的罪恶和狡黠。我们臣服于人,是因为这是我们家猫的本责,家猫荣幸接受恩惠,也愿意为人类排忧。

  比起那些可悲的,四处争抢的野猫,我确实应该无比高贵。然而现在,我一无所有。根深蒂固在我脑海中的城墙开始土崩瓦解,从那一刻开始,我无时无刻不再怀疑自己。

  起初,我并没有四处走动。因为冬日的冷风已经开始搜刮体温,我必须让自己在这样一个没有暖气的夜晚安然度过,其他的一切一切,至少在今晚,就像放在柜子里的预备猫罐头,都是明天的事了。

  于是我将尾巴蜷起,将身子缩于暗仄的角落,那里的灰尘将我染成了肮脏的颜色。我闭眼睡去,此刻正有无数只跳虫在我的皮毛间欢呼雀跃。

  我比任何时候都明白,从今往后,我将再也无法摆脱这一切。

  我开始一点点地瘦下去,毛发不再柔顺,而且时常出现掉毛。而与此同时,我的身体里有一股力量将我的皮囊撕开,它步步为营,一点一点扩散蔓延至全身。我不清楚那力量,它生猛地在我的脑海里跳跃闪烁时,我完全无法相信它源于我的身体。它,肮脏,热烈,富有跳动力,无法抗拒。

  那时我遇到了一只猫,它说我是野猫,我说我不是,它说,至少,我看起来像。它把我带到街边的垃圾筒旁,邀我共餐。我对它说,我们家猫,是有尊严的。它用一双眼睛看着我,这眼睛恍若月光下的两颗绿水珠,随着夜色跳跃闪烁着。它轻盈地跃上了垃圾筒,上身挺直凝视着天边的月亮,说,我们野猫是有尊严的。

  我对它说,我不接受任何野猫的帮助。然后向更深的黑里走去。我是家猫,我对尊严忠贞不渝。

  渐渐地,我所能够支配的力量越来越小,我不能快速地奔跑,因为每时每刻我都在流失能量。然而我说的那股生猛地力量却愈加强大,它愈发热烈地掘进我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处思想。我毋庸置疑地意识到,它开始无处不在。

  (三)

  他就站在我的面前,咫尺之遥。

  于是我缓慢地踱到他的面前,他竟颇有耐心地伫立着不离开。这是一个有趣的人。

  确切地这样说。我实际上感兴趣的,是那双眼睛。我从那里拨开重重迷雾湿烟,在高大地鳞次栉比的建筑中跳跃,在无数幅重叠的影像中描摹比对,敏感地察觉着所有色彩的分子,在一环环的探索中,在那幽深的最晦处,我觉察到自己身体里的力量正在受到它的召唤,在那最深处的秘密,挑窜起我无限的好奇心。

  它究竟是什么?让我如此激动不已。我多么想寻到一涓细流,将他内心深处的流质与我的生命相融。

  那应该是极其美妙的事情,我也将最终寻到我一直坚持的东西。

  然而在这一切都如此顺利的时候,他忽然俯下身来,扔予我一截肉肠。那是极其粗制的拙劣食品,倘若在以前我的主人一定高声喧哗着跑来,一脚踢开它,并千叮万嘱我误食它的下场。可是现在我真的饿坏了,我的肚子干瘪地收缩了一圈,耷拉的耳朵无精打采,这诱人的味道惹得我的肚子兴奋起来,就像猫们高兴的时候——“咕噜、咕噜。”

  我的眼皮不住地阖上,将眼前的世界挤成一条缝,那截肉肠慵懒地躺在地上,散发出的气味分子酥软了我的骨头。

  “孩子,这是人类赐予你的,我们是家猫,我们荣耀地接受人类的赏赐。”

  “可是母亲,有另外一种声音驱动我不要那样做。“

  “母亲,这不同于生存的考虑,那声音或者说力量促使我不再接受任何的赏赐,不,是施舍。我不能,我不能。”

  “我还没找到我要的答案”

  那诱惑终究被我克服,由此产生的胜利感似乎胜过我血液里淌着的所有家猫的荣耀。我抬头望向前方,他仍在,我愣愣地看着他的眼睛,恍惚间觉得他与我有着莫名的相似。亲爱的人类,倘若你与我感同身受,你是否可以告诉我,我在寻找什么?

  (四)

  仨仨知道,自己甩上门的那一刹那,一切早就成定局。蛰伏在暗处的风骤然间凭空跃出,歇斯底里地尖嘶着。这多么像一出舞台剧,演到落幕的时候,突然窜出来不搭调的小丑,对莎士比亚的悲剧结尾一阵冷嘲热讽。极具荒诞和丑陋。

  他再也无法忍受世人的另眼相看,亦不想再去面对反复纠缠的矛盾。

  他在街上毫无目的地游荡,在人行道与斑马线上肆意穿行,踱来又踏去,反复循环之后最终气力耗尽瘫坐在路边。

  阳光渐渐稀薄,变浅,将仨仨的全部轮廓映刻在他的身旁,他忽然间觉得自己和这影子是多么惺惺相惜,在无数个阳光扫略的日子里,影子不离不弃,自己同样不离不弃,然,影子在追随自己,自己又在为了追寻什么而存在呢?

  他彷徨了,眼神迷离地望向远方那浩荡壮大的夕阳正将自己辉映得失去了方向,眼前只有一条路,冥冥中似乎又抵达一个前方。

  (五)

  我已忘了那是多久以前了。我一路走,一路回头。

  如果说过去是形容词,那么每个人都是被修饰的名词,我知道这样讲不符语法。但在漫长的时间流里,我们确实被妆裹得百态纷纭。可每个人又是什么呢?为了过往而存在?我在心底翻来覆去想了一遍又一遍。

  于是我始终难以忘怀那些心事重重,拖沓着一肚子的苦水和心酸,缀连成一路,就如我现在眼前的这条路一般。一往无前,只身孓然的境地。

  冷风径直洞悉而过,它如同那日,我与那猫相遇时的风。这些风灵在我的身体里上下游动,等捕获了足够的热量再呼啸着逃窜,以为可以逃出这一整个天地。事实上,此段风沉熄下去,当再次邂逅一个熟悉的拥抱,这相同使命的,早已经是另一段开始。亦如我永远都不可能再回到过去,悉数重温。

  不知不觉间,又一阵风从背后袭来,生猛地拍打在我的背上。我回过头去,在渐次暗淡的光路下,一股股看不见的洪流从黑漆般的路尽头涌来。我开始臆想,它们是否从我的过去而来,前仆后继,一阵风的激荡到结束表示一个段落,于是一阵阵风起潮涌构成了这过路,漫长、牵肠挂肚。

  暮色四合,我的思绪开始沉淀,在月华路上拉成一道回忆。往事历历在目。

  我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走得没了行人和灯光,除了路和两旁的人行道之外,别无他物。这是一场无止境的失落,令我不得不承认,除了继续走下去,无计可施。

  于是我看见了它,咫尺之遥。

  背景是月影,幕布是夜色,一团幼小的焰火明灭闪烁。我以为那苍白的光芒只是如同沙漠中的海市蜃楼一般,纯属幻觉。可是这听起来多么荒唐,是一只猫。或者应该这样说,又是那只猫。

  它看起来那样惹眼,在夜色的包融下,一身灰白铺染了满地静谧。我甚至隐隐觉得,它与我是否注定着相同宿命,这洞深浓稠的黑暗把我们深深困住无法逃脱,但事实上,逃脱了它我们还能去哪里呢?

  由此我开始深深地叹息这瘦骨嶙峋的生灵。我这样想,倘若我是猫多好,抑或者你是人类,只可惜这时间总不会有两全之美,你我终非同类。

  我看见那猫呆滞着伫立,即便脊背凸起,上身仍微扬着,踌躇不定。它颤抖着前腿,一旦离地朝前便会不住地战栗。它的猫垫凹凸分明,在狂风肆虐下经受不住又悻悻缩回,它在这风中,羸弱得即刻猫掌离地,化粉为烟。

  于是我想过去抱它,穿越这马路,抵达于它遥不可及的对岸。可是我不能。一阵狂风凛冽起来,它急迫地逼问我——为什么,为什么。然而这一刻我无处可躲,我亦不能如以往般,逃向何处呢?还有比黑暗更黑的地方吗?大抵都逃不过被知晓的命运安排。

  风仔细地游历我的身体,当它行至我的右手肘处,然后它笑了。尖锐且刻骨。是的,每一个与我交汇擦肩的生灵都会发现,在我厚长的袖子里,没有手臂。这残缺的右肢刹时间在风的伴奏下呜呜地哭了起来,它万分明白这无路可退、无地躲藏、无处掩饰的反复挫落感。

  我常会在某种极端的尴尬下,忽然哀婉地笑起来,反过来问我自己,这一切究竟归咎与谁?没有人告诉我要不要这样屈辱地活着,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在某一天,突然熬不住了。

  死,这个字眼确是翻来覆去想过很多遍的。记得小时候,在某一个不知名的黄昏,忽的领悟到死意味着什么。极具讽刺的是,我并没有害怕,反而是出乎意料地冷静,甚至在那时我的眼里,打针比死去痛苦万倍。在喧嚣不息的青天白日里,我看起来,视死,轻如鸿毛。

  也的确是这样,那合眼的一瞬仅是一瞬,不代表生前亦不代表死后,除了意味着终结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念想。

  此刻,风要将我托起,我的脚尖恍恍惚就要脱离引力,这是否就是感同身受,当两段生命在某地戛然而遇,是否会为彼此驻足良久。

  最终,我踱到它面前,伸出左手挽着它的身体。它注意到了我,转过头来一脸惊诧的样子。我感觉到我们的过往无比相似,这近乎于相互取暖的接触,像毒药让我沉醉。我轻合上眼,在风中穿行,往事随风涌入我的耳廓,恣意从泪腺流出。

  那究竟是多日来的臆想还是回忆?我的右手仍在,我没有骑过那条未知的巷口,更没有后来的事情,都没有,都没有。我只记得我一如既往地双手驾着车把,自由平衡地轮转脚踏板,在阳光洒了一地青春的日子里,轻快地无法无天。我只记得无所顾忌地从背后突然揽住陆凡的腰,唬得他笑骂着追打于我,而我则嬉笑着往远处跑去,向黑暗处躲藏。享受在暗处的刺激感。

  那最真实的梦幻险些令我沉湎进去,无法自拔。在一阵撕裂空气的尖嘶中,那梦幻终是破灭了。一条红色的剧痛赫然出现在手腕上,充满新鲜和惊悚。那猫已从我的怀中跳出,怒视着我。它的眼珠如同爆发的火团,我从那当中看到了与生俱来的反叛。

  它耗尽气力向远处跑,力尽神危。然而此刻我却无法跟上,这黑暗更多地,充满了未知。这多少令人有些失望,风径直涌来,从我空荡的右袖呼啸起来。

  (六)

  我知道自己又被过往所控制了。

  陆凡,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在我生命里,带给我希望的人。

  我挑了个僻静的小路,碾着碎步挪过一整个黄昏的光影。我极不希望被你看到,这是出于一个少年尊严和最低心理防线的考虑。这路快走到尽头了,偌大的世界在等待着我。

  然而,我转过身去。你恰好伫立在一片暮色之前,遥远的地平线和你站在一起。究竟是远、是近,竟有些分不清了。

  你看到我,径直走来。问我为何步姿有异,我苦笑着搪塞过去:“不小心摔了个狗吃屎,好在我人贱、命大。”你随即笑着拍了一下我的肩,脸色并无异常。我看已无惊险,怯怯地与你同走。

  “你听说了那个了麽。”

  “哪个?”

  “救助金。”

  “有吧。”你忽的谈及此事,令我有些措手不及。

  “唔,听说蛮多的,对他们帮助很大。”我注意到你的措词是“他们”,我不明白究竟是把我归咎到“他们”的一边,还是宽慰于我,把我从“残疾人”的行列偷梁换柱至“正常人”。

  “我没去领,我也没打算去。”

  “仨,别固执了,有那么一笔钱可以去领,为什么偏偏不要呢?”你沉下音来,语调加重。

  我停下来,深沉凝重地看着自己的右臂。它被长袖裹住,稀薄得只能靠其维持存在。我想你懂的,陆凡,你知道应该懂的。

  “仨,别人无法改变对你的看法,难道连你自己都还在逃避吗?”你的语气透露着你的无法理解。

  “我什么时候改变过自己的主意?你别说了!”我一下子变得无比烦躁起来。看来事实是你无法理解,理解我的固执,理解我容不下所有的不完美。

  你意犹未尽地咳了一声,眼睛敛在那里,夕阳给你的睫毛披上了一层金辉,我无法确认你看我时究竟带着何种心情。

  “你的腿怎么了?”你的样子多么像戏谑,我如何受得了这般侮辱。恨意在我的胸口如刀子般丛生肆虐,多日来蓄积的怨怒叫嚣着,似此刻你我头上的火烧云,焚烧着理智。

  但实际到爆发的颈口,我并未让愤怒如愿以偿。站在我面前的是陆凡,是唯一一个对我不离不弃的人,尽管自己多么狐疑敏感,你仍旧如你,不曾离开。

  我究竟怎么了,相似的场景纷至沓来。自从我失去了右手以来,爆发、争吵、僵持、和好已经有多少回了?重演再多次又如何,又除非我刻意打破循环,僵持之后永不和好,到此结束。不会的,站在我面前的是陆凡,勿论你做出什么伤害我的事情,我皆不责怪于你,你毕竟没有背叛我。

  “摔的。我不是和你说过么。”我撇过头去,扫下一抹长长的影子。不去看你。

  “仨,那学校爱闹事可是出了名的,他们……”

  我承认。我的生命完完整整地摊在你的面前,我彻底妥协了。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既然你已经知晓,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唯一的尊严便是保持沉默。多年以后,当我再次被人命中软肋的时候,我都选择了沉默,那是一种近乎哭泣的乞求,哀婉地乞求给我下一个台阶,别让我难堪不能自已。

  “仨,你不能被别人瞧不起。那是因为你的生命需要屈辱,只有用屈辱才可以找回尊严。”

  ……

  这句话,以至于多年以后,当我孤身一人行至世间,当我将那些年的往事抛之脑后,还有那只猫遗忘殆尽的时候,我仍忘不了陆凡,忘不了。

  (七)

  “轰”的一声,这声响成了整座城市进入夜幕的悲怆序曲。

  自行车在蜿蜒缦回的夜路上行进,对它来说这条路再平淡不过。它按着平日里规则起伏的步调,远远地看见巷口处光耀闪烁,它知道那里是出路。

  冉冉地,背景像流动画从它的两侧滑过,光分子愈来愈活跃,摸爬滚打地散落到它的全身上下,渐行渐明。

  穿越一道瞬间的光廊,所有感官随着骤然弥漫的光线急剧紧缩,知觉涣散。

  然后人称转换,场景迷幻重迭。仨仨看见一只手,那是一只躺在层层血色纱布上的手,苍白僵硬。在愣直呆滞的注视下,它突然搐动了一下手指,恍若是猝然而逝的最后挣扎,触目惊心。

  然后仨仨醒了。他汗流浃背。

  待到他踉跄地跳下床,撩开窗帘,心有余悸地呼了一口气——窗外春光融融,风轻云淡,暖风四溢。

  天气颇讨人心,惹得仨仨踌躇着出门散步。他心潮澎湃地骑上了那辆自行车,把梦中之事付诸遗忘。

  一切看起来似乎什么都没变,前路依旧,人群熙攘,嘈杂如常。仨仨把左手搭在车把上,依靠身体的平衡感使那手臂看起来从没有什么不愉快的过往。他微微的眯上眼,心情说不出得畅快。

  然而这一日却没有风,尤其是在那个转角。仨仨绕到这条路上时,日光倾泻,无风也没有寒意。大概是春天正式到了。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偏偏要选择在这里下车步行。

  他忽然望见前方视线尽头有一团白色,正随着自己的前进而移动着。他没有看错,那是一只猫的尸体。它侧躺在柏油路上,脸微仰、嘴角有血、四肢双双交叉置平、万分安详。希腊式的悲剧结局。

  仨仨的瞳眸忽然颤动起来,他瞬间失去了气力,他忽然明白,自己只有一只手,自己是残缺的。他失去了重心,随着车身卧倒在地。他万分悲哀地想到,自己便是如此遭遇车祸而失去右手的。不觉间,泪已拆两行,这猫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世间照常,永远不会因为谁猝然死去,谁黯然流泪而停止某种亘古不变的循环。仨仨坐在那猫旁边,将头埋进膝盖。

  世界就这样把他和它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响起了雨声,人群像一地蚂蚁被一冲而散。仨仨睁开眼,已是暮色。他想到了家,便拖着那辆自行车,返回原路。

  泪水不断冲刷着他。他终究是没有力气挣扎了,走出不远便瘫倒在雨水中。

  仨仨努力地把自己想象成那只猫,侧身而躺,想象着双手交叉置平。他又想起陆凡了,他的声音,他的理解,全部都化在这雨水里,难舍难分。他亦惊诧得想起,原来自己一直都恐惧死亡。泪水究竟浸湿了多少个沉寂无眠的夜晚,仨仨翻来覆去想了又想。他怕母亲在某一天忽然闭眼而去,撒手不管。那么自己将承担巨大的自责和忍受难以言喻的孤独。那笔救助金或许可以令母亲轻松许多,她便不会寻一个日子,在家中阳台上一跃而下。他诧异自己想到哪儿去了,然而这脑中构造的虚幻多么真实,一触即发。

  也便在这时,一个念头从他的脑海中爆炸开来——不能毫无尊严地死去。这念头像一个气球愈发膨胀开来,一发不可收拾。所有思绪从仨仨的身体里夺出,汇成源源不断的潮水。他在这思绪之潮中顿然醒悟,原来因尊严而生,为尊严而死,多么像是非此即彼的命运抉择。生存的欲望的仨仨的心中旋转升起。

  一时间,冰冷的雨水化身成欢快的精灵,簌然簇拥到仨仨的心窝里。他流着泪,感觉自己变成了那只猫,他的灵魂也变成了它。他万分明白这道理,那猫与自己,同时为了追求同一样事物,却选择了截然相反的道路。他恍惚觉得,一双眼睛正从自己的身体里流逝,在空间里渐乎透明,消失无影。这世间,再无一只有尊严的猫了。

  (八)

  我逃脱了温柔的毒药,投身到更深的黑里去,黑暗能让我获得源源不断的动力和宿命感。我跳到马路上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不计后果地耗尽生命。

  我一边走一边想,哪里才是我要去的地方?亦或者我根本无路可寻?一时间,我身体里的那段潮水泛滥出来,前所未有地鼎盛肆意,它们恣意地盘绕着我,与我肌肤相亲,欢呼雀跃着在我的身上沸腾,我感到它们在召唤我,我必须下意识地做些什么,或者说,下意识地会发生些什么。

  我的脑海翻涌着过往,天边的晨光渐渐扫略过来,一段思绪越来越明了,仿佛只容我片刻便会真相大白。

  “嘟——”狂嚣的风携着他掠来的声音跳过我的肩。我扭过头去,愣愣地想,一道强盛的光淹没了我的视线。

  我与大地肌肤相亲。

  记得那只野猫轻盈地跳上垃圾筒说:“我们野猫,是有尊严的。”

  我说,我是家猫,我对尊严忠贞不渝。

  喔,我懂了,这哪里是野猫、家猫的尊严?我与人相处久了,有了灵气,自然是——人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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